磕研所副所长

霜 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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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kuNyna:

 吴宣仪x金知妍




 古风AU




 有一点儿长及啰嗦




 by 陸離




 几乎被min gan词汇逼疯,但是找了半天发现竟然不是一个词是一句话-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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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 翎








月色如钩,因为是初四,倒映在水潭里弯弯一缕,静也浸,静是安静的静,浸是浸人的浸,也就是说这月色冷。




哪种冷?




幽冷。




清冷。




却不是寒冷。




水潭边有一人,剑匣搭在腿上,背影笔直,望去而立出头。但是绕过正面篝火,却发现他老得不像话。




怎么个不像话法?这人约莫是个道士。




他身上一袭说灰不灰说黑不黑的拖沓道袍,头发花白,满脸胡须,一双灰色眸子敛着,就这么静对篝火静对潭水,潭水偶有几粒泡沫浮上,兴许水里有鱼有虾有蟹有鳖,吐几个泡,倏尔又归于水面涟漪。




老道士那个时候还叫林灵噩,没道号,也不能行五雷之法通天彻地,乍一看,就是个普通的一副悲天悯人老君样的路边给人卜卦算命兴许还能捉鬼作法的老道士。




潭水忽然不平静,一连冒出一串水泡,老道士伸手拣过身旁树枝掷过去,他声音也老得不像话,像是只剩两根弦的琵琶,拨起来只嫌乱耳,他说:“静一静。”




他叫水潭静一静,若是有人在侧,怕是觉得老道士不是痴了便是傻了。




可他不痴也不傻。




水潭静了片刻,就像那种轻悄悄的山岚,暖融融的云翳,背后可能暴风雨,可能电闪雷鸣,这是世间万物的通行法则,欲动先止,欲扬先抑。




然后水潭溅起巨大水花,月光下是银瓶乍破水浆迸的模样,却没有琤瑽声,要么飞快落入水面,要么拍在潭边岩石的青苔上,还有的落在老道士说不清颜色的道袍上,和胡须里。




水花里钻出一颗圆圆的物什,好在老道士从侧面望去,这物什一侧刀削似的平,要不还真以为是潭里有蟠龙,张嘴吐出一颗龙涎珠来。




好罢,那是颗脑袋,嘴还兀自吐着潭水,看来是喝了不少,吐尽后一边借着扑腾的气力浮着一边大呼:“师父!我不成啦!”




老道士些微气恼,但是看上去面色如常,可能是胡须太多掩去了他大部分脸色,他说:“女娃娃,你这哪里是龟息,是落水狗罢。”




那颗脑袋往潭边飘来,岩石上扣出两只莲藕似的手臂,一个女童笨呼呼地四肢并用爬了上来,小手抹一把脸上水珠,又呸呸两声,小犬似地甩了甩头,溅得老道士一脸水。女童有双大眼,兴许才过了水,湿漉漉地看着老道士。




老道士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说:“女娃娃到篝火边暖暖吧。”




女童坐到篝火边,抱着膝盖看上去有些气呼呼的,她圆圆的大眼滴溜溜转两圈,泄气道:“师父,我不想只学装死的本事。”




老道士也气呼呼的,但是看上去就显得愁苦了,他拣一把枯枝丢进篝火里溅起几点火星子,缓缓地说道:“龟息是入门,女娃娃学不好,更别提其他。”




女童更泄气了,辩道:“大虫也不会龟息,它喘气时隔几里路我都能听见,我会了龟息在它跟前装死,它只当我是天上掉下来的午餐。”




老道士几乎气结,他长身而起,膝上剑匣一落,老道士脚尖一踹,剑匣里飞出把桃木剑,他伸手握在掌里,向着女童近处岩石虚虚一斩,岩石顷刻分做两半。老道士睨了一眼女童,将桃木剑塞到她掌心里道:“女娃娃斩块石头试试。”




女童早被惊呆,握着桃木剑只得硬着头皮挑了块较小的岩石奋力斩过去。




结果很让人沮丧,桃木剑柔韧,折回来的力将女童的虎口震得发麻,一双大眼包着泪花,老道士作势一唬就会哗哗地往下流。




老道士这时才有些得意,他放声大笑,声若洪钟,惊走好几只雀儿燕儿四散而飞。




“哈哈哈哈哈哈哈,女娃娃不知好歹,笨得紧笨得紧!”




女童将剑一把掷到地上,气鼓鼓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师父不仁,以徒儿为刍狗。”




老道士不笑了,瞪圆双眼,还是那种吹胡子瞪眼。




“女娃娃,为师教你的道德经,你便这么用的?”




老道士见女童不答,又来回踱两步,接着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女童答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老道士忽地一个箭步掠到女童身后,将她背心擒住拎将起来。女童蓦地哇哇大叫,嘴里直嚷:“师父赖皮!师父赖皮!”老道士充耳不闻,只一个扬手又将女童掷回潭水里。




他一脚踏住岸边岩石,厉声道:“女娃娃一日学不会,就一日泡在水里罢。”




水潭里只有女童哭声震天,老道士抱着臂膀,嘿然一笑,说道:“气走百穴,最耗心神,女娃娃省着气力哭,要不然一会儿浮不上来真成了水底乌龟也用不着学龟息了。”




而月还是如钩,也仍然映在潭里弯弯一缕,白驹却飞快过隙。








汴京的楼檐飞角是要足足做够九九八十一种样式,用尽七七四十九类神兽,才镇得住此地的纸醉金迷。




金知妍不大喜欢。




她挨着挨着数,从囚牛、睚眦直数到赑屃、螭吻。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听起来像个不太好笑的笑话。




金知妍何许人也?她不大愿意告诉别人,她坐在茶馆二楼已经半个时辰了,一壶不太好的茶,被她从浓饮到寡淡直饮到尝不出茶味。她也不太像在等人,更像是在消磨时间,所以她才会去数楼檐飞角上的神兽,无趣到极点。




汴京可真奢靡。




金知妍走了一上午也只在一小片打转,还没有绕出只城中小小一隅的坊东市,所以她选了茶馆歇脚。




她穿着男子宽袍,有些大,将她身躯都罩住,再挽个发髻,活脱脱一副风流清俊儒生模样。




金知妍生得好极,即便扮作男子也仍然很扎眼,她来时路上有未出阁的小娘子在二楼朝她扔手帕,有出来购置家常的夫人问她是否婚配,如有是否纳妾。她想汉人可真多,仅一个汴京就似乎装去她故乡所有百姓。




嗳。




可还是故乡好些罢。




虽然故乡的集市她没走过几次。




她怕是永远也没机会再去了。




想到这里,金知妍有些微地难过。




这时二楼忽地一阵喧哗,楼梯轰隆隆作响,金知妍伸长脖子看过去,见一干人簇拥一位白衣娘子上了二楼。




白衣娘子穿得很奇特,也不能说奇特,就是和金知妍见过的都不同,一袭雪白衣衫,广袖连襟,腰间系银带,上面缀着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模样的物什,待金知妍看清整个人,才遗憾了一下。




白衣娘子身形颀长又纤细,应当是个顶顶秀丽的美人,可帷帽垂下白细纱遮去她的面貌,她肩头支棱出一把剑柄,质地像是桃木。




金知妍一回神,呔,是汉人里叫做道士的一类人。




众人拥着她坐在正中一张桌子前,殷勤奉茶,七嘴八舌叫着“仙姑求卦”、“仙姑今日拆字否”




更有着促狭的声音催促:“仙姑去了帷帽罢。”




金知妍汉话讲得流利,且她的故乡本与宋书同文车同轨,她思索“仙姑”二字猜想这白衣坤道年纪应当不小,否则“姑”字从何而来?




然后这位仙姑顺从摘取帷帽置在一旁,金知妍才脸皮薄地摸一摸鼻子,心道一声得罪了,这分明就是个二八年岁的娇俏少女,她一双秋水翦瞳笑意盈盈,自带几分欲语还休的情态。




金知妍想起几句汉诗。




什么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什么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什么巫山云雨洛川神,珠襻香腰稳称身。




汉人多情,这些咏美人的汉诗金知妍择的三句不过沧海一粟。




可她觉得写得妙极了、好极了,拿来形容这位仙姑一点儿也不过分。




仙姑抚掌,她声音清脆悦耳,说道:“今日只拆字,烦请各位施主自备笔墨。”




金知妍见掌茶伙计也围在当中,便招手让他过来,伙计有些踟蹰,但还是端着双手作揖走到金知妍桌前,问道:“郎君可是要添茶?”




金知妍摆手,她沉着嗓子,竭力掩去女子本该有的娇气,问道:“小哥儿,正中坐的白衣小娘子是何许人?”




伙计一拍大腿,一副“你连这都不知”的奚落神色只一个弹指便不见了,他忙躬身答道:“郎君不是汴京人士罢?这位是咱们东市的活神仙,真武大神的太徒孙,是真真儿的神仙,没有她老人家不知道的事儿。”




金知妍对伙计的态度有一些微妙,她拉长声音,长长地“噢”了一声。




伙计见她不屑,有些不服气,可毕竟喝茶的都是大爷,不服气也得憋着,只小声道:“郎君一会儿去拆个字,自然便知仙姑虚实。”




金知妍看好些人向店家讨了笔墨,将字写在掌心巴巴地等着仙姑拆字。




她好整以暇,起身排在了最末。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歪着头从人缝里打量仙姑也算是趣事,金知妍以前没见过道士,道士是都很爱笑吗?仙姑那双秋水翦瞳一直弯着,好似上弦月。




金知妍觉着仙姑模样是仙,但是眼里全是使人心生亲近的人间烟火。




释家讲慈悲,讲因果,讲轮回。




有点儿空手套白狼的意味。




道家讲什么?




讲命理,讲阴阳,讲天下万物莫不归于道中?




听上去有一股懒懒的不以为然的野心,金知妍勉强认可。




在金知妍前面的是个少年,生得也算俊俏,他向仙姑摊开手掌,里面一个字也没有。




仙姑笑容不减,轻声道:“施主不拆字那便让下一位罢。”




少年一股方刚血气,让金知妍都皱起眉头。




少年道:“小生拆字呐,已经写在这了。”




他将空白掌心再向仙姑挪近一寸,仙姑端详片刻,便问:“那施主所测何事?”




少年嘿然一笑,躬身戏谑道:“自是测小生与仙姑姻缘。”




众人在一旁叫骂几句,可见少年穿得雍容,怕是哪位衙内,便也只能眼巴巴望着仙姑。




仙姑倒也不恼,煞有其事又端详了一会儿少年掌心,悠悠说道:“施主此字,说是‘无’差一丝妥帖,说是‘逝’欠一点春秋,说是“尽”少了些原委,说是‘微’缺半阙气概,说是‘末’倒是长一寸脸皮。如此一来,施主莫说与贫道,天宝巾帼将军都胜贫道与施主有姻缘。”




众人哄堂大笑,只金知妍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金知妍又想天宝巾帼将军何许人也?这下丈二和尚都要变作丈八金刚,更摸不着头脑了。




但少年脸皮委实厚,他仍然笑眯眯接着道:“小生愿终生不娶待仙姑还俗。”




仙姑也笑,明艳不可方物,她答:“大相国寺缺一敲钟僧侣,施主可速去剃度。”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一番,有胆大的青年伸出手指刮两下脸皮,揶揄道:“小哥儿你知不知羞?仙姑岂是你这凡人觊觎来的?”




少年不语,翻手就要去擒仙姑手背,金知妍心里唤一声“呀”,好个登徒子。




且看这仙姑生得弱柳扶风,众人还来不及抢出头,就见一只葱白玉手反擒住少年手腕向下一个翻折。




少年不笑了,只抱着手腕在地板哀嚎翻滚。




金知妍哑然,见面前仙姑像甚事没有一般端着茶碗悠悠撇去茶沫子斯斯文文抿了一口,尔后抬头冲金知妍莞尔,说道:“这位施主拆字吗?”




当然拆啊。




金知妍可不是个怯弱姑娘。




她绕过地上哀嚎少年,在仙姑对面的条凳坐下,然后眨眨眼,说道:“可我没来得及跟店家讨笔墨,仙姑说怎生是好?”




仙姑向金知妍摊开白嫩手掌,她压低嗓子用只得二人听见的声音说道:“施主这样一位我见犹怜的小娘子,贫道瞧着便心生欢喜,写在贫道掌心如何?”




金知妍瞪眼。




然后左右瞧了瞧自己衣衫。




“大老爷们儿可不会周身带脂粉气,贫道肖狗,鼻子向来灵敏。”仙姑弯着翦瞳小声替金知妍解惑。




金知妍结舌,只得伸出食指,一笔一画在仙姑掌心里写了字。




仙姑只觉有羽毛直在掌心里徜徉,痒酥酥的。她挑着眉头,倏尔又颔首。




“一个妍字,怕是小娘子闺字?”小声说罢又刻意拨高嗓子复问道:“施主所测何事?”




金知妍见众人齐刷刷盯着自己,随口说道:“测时运。”




仙姑抿嘴一笑,模样甚是好看,说道:“施主写字时有犹疑,一笔一画慎重不已,只怕心事浩瀚所致?此字本意曼妙无双,却苦在女旁添开,有负阴侧阳之征,显得不顺之极,不过好在开字出头便成井,四通之象甚好,授意施主未来必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倒是无论开或井,各中都有闭口,授意施主此刻必定深陷囹圄,进退维谷。再说回女字,女在左侧,左迁右升,左属逆;两仪分岭,女属阴,日中则昃,否极泰来,施主命里当有贵人。”




金知妍听罢望了望高而深的顶梁,可能自己就生了副“我非太平”的脸罢,这仙姑实实在在相中了大半,剩下那小半听起来倒像是安慰了,可唯有贵人云云金知妍不敢苟同。




“仙姑所言,我都记下了。”金知妍眼里是浮屠光,让人直道惋惜。




“若是没相准,小娘子大可来找贫道买账。”仙姑又压低嗓音,摆出一副任你处置的乖巧模样。




道士都是这般狡黠的吗?金知妍心里又多一道疑问。




但好话谁不爱听,只能借这仙姑吉言了,于是金知妍起身别别扭扭地行了个男子礼,就坐回自己桌前。




尔后众人又一哄而上,将仙姑送下楼梯,金知妍从二楼望她婀娜背影,像是心有灵犀,仙姑也回头远远望她一眼,即使隔着楼栏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金知妍都分辨得出那双秋水翦瞳里盈盈落落的笑意。




好罢,是真真儿的神仙了。




金知妍叹气,的确是身陷囹圄进退维谷不假,可这囹圄维谷委实大到离谱,就是这南北无极的汴京城,即使有四马并行宽敞街道,高耸楼宇直入云霄,也照样将金知妍小小身躯压在苍穹之下八荒之上无法喘息。




白衣很快被人潮推远,金知妍的眼睛已经连衣角都捉不着半寸。




那还是想想最近处的麻烦吧,比如今儿晚上如何过夜。




金知妍的眉毛都愁得快打结了。








日薄西山,乾坤斗转。




天上诸位琳琅星君纷纷点亮宫灯,将黑夜渲成一片星河,和汴京的满地灯火天地相望,遥遥照应。




嗳,可真美。




金知妍在拱桥上远远看去,时近汉人乞巧节,内城河里蜿蜒盏盏河灯。




好些个游街货郎看见金知妍便作揖,点头哈腰道:“郎君买盏灯吧,金榜题名良缘佳偶统统能求!”




金知妍嘴唇嗫嚅几下,她比较想问,那如果求能自在如天上飞鸟如水里游鱼呢?




货郎咧嘴便笑:“郎君这等神仙般的人物哪会有不自在?不自在的是我们这些为生计发愁的小老百姓罢。”




金知妍觉得小老百姓也没什么不好的,虽然生得囫囵,但好歹活得明白。




货郎见她不搭话,识趣地挑着担子走远。




金知妍仍在拱桥上矗立,只是她不知道远远看过去她也挺美的,面容冷峻的少年郎微微皱眉,望着河灯,望着夜色,像是花繁锦簇里的朦胧远山。




有点儿疏离。




但又有一点儿缱绻。




很难有人走上前去惊扰,除非你是片云,在靛青里微微泛白的那种。




“无巧不成书呐,竟又碰着了,小娘子吃糖果子吗?”




那片云飘来了。




轻轻的,还无声。




金知妍抬眼一瞧,是白日里给自己拆字的仙姑,举着串糖果子笑吟吟递到自己跟前来。




她的白衣上有夜色的冷也有灯火的暖,金知妍在想——白真是世间最狡黠的一种颜色,轻易就染上万紫千红隐去自己的本色,让人无从捉摸。




金知妍没伸手接那串糖果子,她也不需要刻意压低嗓子装作男子,她说:“仙姑安好,我及笄近两载,早不吃糖了。”




仙姑倒是不由分说将糖果子塞进金知妍的手里,拍拍手掌说道:“便是岁及一甲子也吃得,因为好吃嘛。”




仙姑的秋水翦瞳里是金知妍手里红艳艳的糖果子,此刻她又蹙着一点儿眉,小声地藏着一小撮委屈说道:“别叫仙姑啊,旁人叫也就罢了,小娘子这般叫可就太使人恹恹无趣了。”




金知妍看她一派忧愁,心想唤声仙姑怎么就无趣了?




这临水照花的翩跹模样怎么就不仙了?




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轻。




仙极了。




金知妍歪着头带着一缕笑意,轻声问道:“那……道长仙姓?”




仙姑又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串糖果子,她轻咬一口,摇头晃脑道:“贫道姓吴,讳上宣下仪。小娘子贵姓?”




金知妍瞧着生趣,又略略一笑答道:“免贵姓金,闺字知妍。”




“金知妍,好名儿啊,早听闻高丽女儿妍丽娟秀,现下有幸一睹,诚不欺贫道也。”




吴宣仪嘴里的糖果子兀自被咬得喀吱作响,全然不理金知妍一脸大骇,掌茶伙计白日里的一句话突然在金知妍耳边炸开——“没有她老人家不知道的事儿。”




这不就应验了。




金知妍只得认命问道:“我……不像汉人?”




吴宣仪的翦瞳眨巴一下,看金知妍一副兵荒马乱的样子,嘴角掀着将笑意用力藏起来,她说:“像的,像极了,好些汉人说官话还不及你顺畅。”




金知妍举着手里的糖果子,和吴宣仪手上的差不离,她也轻咬一口,甜得发腻后是里面山楂钻出来的一阵阵酸。




诚如吴宣仪所说,岁及一甲子也吃得,因为真的好吃。




“吴道长端地神通,我在道长跟前真是无处遁形。”金知妍再咬一口糖果子,低着头去看河灯,声音都低了许多。




吴宣仪还认真揣度了一下金知妍的话里是否夹杂了两分揶揄,她抚了抚前襟,抖掉一些糖渣,然后说道:“小娘子妍字里的开写得与高丽开京的开一般模样,汉字里可不是这样写的,另则贫道道行尚浅,担不起小娘子一声道长,唤贫道宣仪就成。”




金知妍拱手就想说,您真是过谦了,末了又生生忍住,应道:“那叫我知妍就好了。”




吴宣仪笑吟吟地说道:“入乡随俗,知妍妹妹不放盏河灯?”




金知妍在夜色里有些促狭地虚了虚眼睛,她说:“这内城河汇不进大海,放了也飘不去开京。”




吴宣仪将广袖挽了挽,浑不在意地说道:“别这么较真啊,人活着,心即使不诚总得有点儿念想罢。”




金知妍张了张嘴,心想道士不是依附鬼神之说吗,竟然还计较起诚心来。




“那宣仪姐姐替人拆字的时候,也是心不诚只道给人一点儿念想?”




吴宣仪摆手,认真道:“贫道一人诚心有何用?况且贫道仅是比寻常人更会察言观色罢了,读心太难,读脸色还是可以的。”




她把糖果子的竹签折了折塞到腰带里,然后两手一撑坐在拱桥的扶手上,双腿晃嗒晃嗒的,将手掌搭在眉骨前看一眼天色。




 “嗳,这些楼檐可真烦,将天遮得一块一块的,星星都要瞧不见啦。”




金知妍随着她的样子也看一眼天,见四周高耸的楼檐黢黑还张牙舞爪,繁星只探出几个角,的的确确让人不痛快。




吴宣仪倏尔回头一笑,问道:“知妍想看星星吗,贫道知道个好去处。”








金知妍现在双腿有点儿发颤。




这是汴京一处高楼屋脊。




吴宣仪环着金知妍的腰往上窜之前,金知妍还留神看了一眼招牌,是一家叫做醉也不归的酒楼,金知妍还想这酒楼名儿起得真妙。




便觉得双脚一空,腰腹一紧。




吴宣仪像是只大大的纸鸢,双袖则是两只翅膀,在夜色里随风舒展,搂着一人也丝毫不费力地一层一层跃上去。




金知妍惊得闭上眼,忙伸手搂住吴宣仪的脖子。




到最高处时,金知妍已然面色发白,脸埋在吴宣仪的衣衫里,久久没有声响。




然后就听到吴宣仪在她耳边银铃似地轻笑。




“知妍妹妹,欲上青天揽明月呀,不好玩儿吗?”




金知妍只道揽你个大头鬼,她将眼睛从吴宣仪的白衣里挪出一点点,白日里数过的楼檐飞角全在眼底的样子竟然说不出的爽快。




她拉着吴宣仪的袖子在瓦楞上颤巍巍地站定,然后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你们道家人,都会御风而飞的吗?”




换来吴宣仪捧腹一阵娇笑,然后才应道:“轻身纵体之术罢了,俗称轻功。”




金知妍愣愣点两下头,然后被吴宣仪轻拍一下后脑勺,她说:“看天呀。”




于是金知妍一昂首漫天繁星都落进了眼睛里,她像是在海里浮沉,昶风则是暖融海流,将衣衫鼓得猎猎作响,甚至给人一种溺毙之感。




她想了想她读过的所有汉诗汉词,却挑不出一句来描述此情此景。




金知妍微微张嘴。




用黄粱作枕梦一个太虚幻境也比拟不了罢,她太接近天了,也太像只鸟了,自在又高傲,抬头收复星空俯首览尽大地。




吴宣仪在一旁长声吟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她声音清脆,却又带点儿肃穆。




金知妍有些动容,她回头对吴宣仪笑道:“我啊,一直在想自己是只鸟就好了,那得有多自在啊。”




吴宣仪的样子依然很仙,她立得笔直,广袖临风,束发绸带也随风翻飞,金知妍觉得自己一眨眼,她便能飘向星河回归天宇,捏着吴宣仪衣袖的手指不由得收紧两分。




但她笑起来还是充满了人间烟火气,那双总是弯着的秋水翦瞳眨了眨,吴宣仪嗔道:“知妍恁地傻,鸟儿也飞不上天宇的,还是贫道来教知妍看星星吧。”




金知妍“咦”一声,蹙眉道:“星星谁还不会看了。”




吴宣仪拉着她坐在瓦楞上,然后有些得意地说道:“贫道看星星的法子可跟别人不一样,你这样看……”她伸手指东面的天:“……东边儿那颗最亮的星瞧见了没?”




金知妍微微颔首,跟着她的手指看过去。




“然后跟左右两边次点儿的星连起来,再和它西南面与东北面的星相连,接着是下行西南的两颗星连起来,知妍觉得像什么?”吴宣仪以天幕为纸,手指充笔,大开大阖地泼墨描绘。




金知妍看了半晌,尔后摇了摇头。




“别急啊,你看最亮那颗星的西北方还有四颗星,连起来再一起瞧瞧?”




金知妍恍然,惊道:“像只鸟!”




吴宣仪又发出银铃似的轻笑,说道:“是天鹰,寻常鸟可展不出这么阔的翅膀。”




随后吴宣仪又以西天为纸,说道:“知妍你再瞧,这几颗连起来像什么?”




金知妍歪着头,看得累了干脆仰下,在心里默画一会儿,许久犹犹豫豫道:“有点儿像人?”




“是吧,你看还弯着腰,贫道觉着像霸王扛鼎。”吴宣仪又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果脯蜜饯,自己吃一颗还不忘给金知妍塞一颗。




金知妍被那颗话梅酸得腮帮子疼。




她看着星星不着边际地想——




吴宣仪可真特别,道家人都是这般的吗?




会御风而飞,会将漫天星星看作飞禽猛兽霸王虞姬,会时不时掏出糖果子和蜜饯,会天真烂漫似垂髫小儿。




书里的汉人可不是这样的。




百余位圣君都是天地赌一掷的主儿,从不将杀伐当做罪孽,开疆扩土,天经地义。




或是多智谋士、直谏忠臣、骁勇猛将乃至婀娜美人。




却从没有哪本书提到像吴宣仪这般的人。




她像是藏在罅隙里的一点例外。




金知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像今日这么快活。”




吴宣仪在星空下有些神采飞扬,她斩钉截铁地答道:“能啊,知妍若想看,贫道天天带你来。”




金知妍摇头,心道正是因为从未领略,才显得惊奇且弥足珍贵,天天都来,反而不美。




她甚至想枕着这一夜星河入梦,梦里最好还有吴宣仪递过来的糖果子。




金知妍嘴角牵笑,看上去格外动人。




吴宣仪在一旁托着腮看她,片刻才说:“知妍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太冷泠,要像现在这样时常笑着才好。”




金知妍诧异,她转头看吴宣仪,见她悠哉悠哉又塞一个蜜饯在嘴里,摇头道:“你这样浑没烦恼的世间难找出第二个来,我这样满腹心事的才是一抓一大把。”




吴宣仪摇头晃脑应道:“烦恼都是自找的,知妍应当洗个热水澡好生睡一觉,第二天起来就甚事儿都没有了。”




金知妍心道你说得倒是轻巧,可现实里哪有这许多心宽似海的人呐。




金知妍望着靛青色的天,喃喃道:“这偌大的汴京,我却连个落脚的去处都没有。”




只得一身男装,掩去诸多麻烦,省去诸多繁琐,避过零落目光。




但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




人潮越是摩肩接踵,便越是心安,而夜色敛去喧嚣只剩些许伶仃人影,未免太叫人惶恐。




吴宣仪嘿地一声轻喝,抬手轻拍金知妍的肩膀,那双翦瞳里倒映着金知妍茫然的神色,她说:“怎么就没去处了,贫道在城郊结有一处草庐,知妍若是不嫌腌臢,便随贫道回家呀。”




大抵是吴宣仪的模样太过无邪,清丽面庞浮现的笑太过鲜甜,金知妍都不晓得自己除了点头还能做些别的什么动作。








金知妍有些微醺,那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微醺。




她远远就看见一团团树云,一簇叠一簇,层层复几许。




谁说骐骥一跃不能十步来着?




吴宣仪一步纵出,少说也有十五步罢?




吴宣仪揽着金知妍,从琼楼玉宇顶上掠过。金知妍想,当初弄玉公主是不是也这样,头顶洒满月光,翩然驾凤而去。




偌大的汴京便是哀怨的秦穆公,又羡鸳鸯又羡仙的,可能还有失女之痛如鲠在喉。




吴宣仪当然不是萧史,她生得太风情万种,太婀娜妩媚。




吴宣仪踩着金知妍想象里的凤凰。




宵禁已至,城门紧闭,但她本就不是个规规矩矩从城门里过再老老实实递关牒的主儿。




吴宣仪将金知妍打横抱起从楼宇跃上城墙,再跃去墙外丈许的槭树树冠里。




金知妍的脸在她雪白衣衫里埋着,吴宣仪身上有股凛凛的冷香,随着她腾跃也没散去多少。




这一起一落都容易极了,金知妍想,吴宣仪便似话本中红线、聂隐娘之流的女侠士,在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也浑似探囊取物般轻巧。




可吴宣仪又和她们不太像。




红线有清冽锐利三尺青锋,聂隐娘有埋在脑后的利落匕首,到了吴宣仪这里却只是一把老钝桃木剑,抽将出来,既不凌厉,更谈不上什么杀气了。




然后吴宣仪就带着她隐入那一团团树云里,汴京巍峨的城墙逐渐缩小,在茂密树林遮掩下,金知妍看到了吴宣仪口中说的草庐。




约莫三室大小,在月光下显得有一点儿可爱。




庭前,应该能算作庭院吧,周围有斜斜的疏密不等的木篱笆,然后更矮一些的木桩在庭前插满。




吴宣仪说刚好是九九梅花之数。




金知妍换下了身上那件男子宽袍,她与吴宣仪身长相差不远,穿着吴宣仪的衣衫还算合身。




吴宣仪替她挽发,摸出一支玉钗别入金知妍的发里。




她从金知妍肩膀处向对面铜镜望去,然后拍手赞道:“若真有姑射仙子,当是知妍这般模样。”




所以到底是怎生个模样?




吴宣仪就差手舞足蹈吟几句洛神赋。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明眸善睐。




瓌姿艳逸。




吴宣仪与金知妍的想法有了出入,她觉得白真是世间最无邪的颜色,轻易就将金知妍衬托得翩跹出尘,晃如斜溜进草庐的一袭月光。




金知妍见吴宣仪一脸兴致,忍不住问道:“你在高兴什么?”




吴宣仪先是笑而不答,然后才悠悠说道:“贫道早就说过啊,知妍生得好看极了,贫道瞧着便心生欢喜。”




嗳。




金知妍微微叹气,应道:“好看能当饭吃?”




吴宣仪竟然颔首,轻快答道:“能啊,贫道能讨到布施,大半都是因为贫道也生得好看啊。”




金知妍还来不及应和,便被吴宣仪一把搂住,金知妍之前被搂了一路,可与那缕冷香还像是初次会面,恍惚间能生出丝丝羞怯。




吴宣仪又欢快说道:“以后有知妍一起去讨布施,贫道连给人卜卦拆字都一并免了。”




金知妍心道,你看这懒惫坤道,本末还能倒置。




然而懒惫坤道现下已经睡熟,她将身子蜷成小小一团卧榻空出大半留与金知妍。




金知妍没有偷偷看她,只望着案上的桃木剑,她想还好是把桃木剑,若是青钢铜铁,拾起来就能抹了这坤道的脖子。




心可真大啊。




金知妍可是她今日才认识的陌生人啊。




枉你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也经不住熟睡里的暗箭罢。




可还好金知妍是个好人,她想吴宣仪应当也是个好人,风波将浮萍聚拢,既然已经好聚,但愿也能好散。




然后金知妍在卧榻上平躺,也不知道吴宣仪睡前在屋里熏了什么,蝉声震天的夏夜竟然没有蚊虫,金知妍闭眼片刻,觉得寂静得发慌。




明明蝉声起伏,明明风声潇潇,明明翻身就有卧榻吱呀。




却还是静得可怕,静得像只有自己一个人。




金知妍再翻个身,看着吴宣仪背影。




突然胳膊起了一层绵密疙瘩,不是冷的,是怵的。




吴宣仪好像太安静了,呼吸不见起伏也没有声音。




像……




像……




死了过去。




金知妍被这个想法惊了一跳,她伸手去碰吴宣仪搭在腰里的手,微凉的,软软的,尚有温度。




金知妍这才舒一口气,在黑夜里眨眨眼睛,尔后沉沉睡去。








其实吴宣仪真的不算懒惫,无论天晴天雨,卯时三刻必定醒来。




她踩着木桩一走就是小半时辰,然后劈柴烧水,洗漱煮茶,待金知妍醒来,案上热水茶水糕点一应俱全。




这时吴宣仪才卷着本书,一手执着桃木剑,在室里半拓沙盘上写写画画,金知妍凑过去看她也不避讳。




笑吟吟地抓来她的手,给她讲星宿分野紫微斗数。




金知妍倒也不会听得云里雾里,她只是奇怪。




不是读人脸色便好了?




吴宣仪不像会把这些浩繁命理拘在一格里的人,不太适合她。




吴宣仪抚掌,笑道:“说了贫道道行尚浅,读脸色最终为了是读懂人心嘛。可这些乱七八糟的理论若是不研习,贫道的师父可是奉行棍棒出孝子,贫道可怕疼了。”




“你竟然有师父?”金知妍诧异的点很稀奇,尔后才想吴宣仪生得天仙似的她师父也舍得下手?




“知妍自有爹娘生养,贫道为何不能有师父?”




金知妍觉得是这个道理,可吴宣仪这么特出的性子,像是凭空变出来的,难以想象她咿呀学语,孜孜求道的样子。




“那你的师父该会读心了?你心里不屑他也是知道的吧。”




吴宣仪眉毛都垮了下来,看上去戚戚可怜。




她说:“会读心可不是什么好事啊,大多数人心都不是赭红的,十足可怖。”




金知妍半认同地点头,人心向来叵测。




“得道有很多种,金门羽客元妙先生是一种,草庐羽士吴小真人不也是一种?”吴宣仪的翦瞳一弯,又接着说:“读不懂人心也挺好,知妍的心必定鲜红还有玲珑七窍,不消去读。”




金知妍默然。




自己的心是个什么模样,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鲜红不一定,但肯定不是黑的。




相传比干心有九窍,吴宣仪却说自己有七窍,算是莫大赞美了吧。




却不知吴宣仪嘴里的另一种得道,是怎生个得法。




于是金知妍问道:“元妙先生何许人也?”




吴宣仪想了想。




嗳,不是什么呼风唤雨的神仙,也不屑仙岛求药高炉炼丹。




只是现在汴京三教九流一夜之间都与元妙先生沾亲带故的。




谁叫他是天子的金门羽客,天子私下都唤他聪明神仙的。




天子本崇道,元妙先生便得道,也没有哪里不妥吧?




元妙先生将一只母蛤蟆称作天宝巾帼将军,民间就有人为它立庙,求五谷丰登。




元妙先生说星象无异,即便司天监月谏三次紫微星鸾,那天子也觉无异。




金知妍恍然,原来天宝巾帼将军就是只母蛤蟆啊,后又蹙眉道:“你们宋天子听上去好似浑没主见。”




吴宣仪懒懒伸个腰,她一倾身,像只猫儿伏在金知妍膝头,缓缓说:“知妍呀,妄议天子,罪连九族呀。”




“不过你说得对极,赵佶这人,做得文人骚客丹青妙手,赢得青楼薄幸名可以,求道悟道飞仙也可以,唯独做不来天下之主万民之王。”




金知妍脸色有些难看。




她喃喃道:“可他终究也是一言九鼎的君上罢。”




吴宣仪摇头。




“连蔡相都三入京师,赵佶若用人不疑,怎会无常人伴驾左右?”




“所以贫道才不与元妙先生为伍,他人风光便仗其势也太末流。贫道只是肖狗,人还是堂堂正正的人。”




金知妍觉得吴宣仪知道的有一点太多了。




可她分明像是个无关庙堂的人,只是江湖里的一架小小扁舟,随波逐流就好了。




这时吴宣仪嘻嘻一笑,抱住金知妍腰身,脸埋在她腹部的衣衫里,说话都瓮瓮的,道:“坊间听人说得多了,挑几句也能给知妍解闷罢?”




金知妍觉得怀里暖烘烘的,她想,吴宣仪只是说实话罢了。




天下之主万民之王,本来就像个笑话。




开京里的那位是这样,汴京里的这位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吴宣仪说带金知妍一起去讨布施,原来真的不只是说说而已。




她把自己的帷帽替金知妍带上,揽了金知妍就往城里走。




坊市有人熟识她,却不识得金知妍,吴宣仪逢人询问,就笑眯眯地回答:“施主日安,这是贫道的天仙师妹,贫道师妹脸皮薄得紧莫要唬她。”




坊东市更是她的天下,街坊小贩将吃食打包,送了她满手,一口一个仙姑喊得金知妍耳朵都要起茧子。




凡有人夸金知妍几句,金知妍都当借了吴宣仪的威风。




然后吴宣仪弯下腰,将手里大半吃食都分与坊市里的小儿。




大部分小儿都与她相熟,嘻嘻笑道:“仙姑好几日不来,我们都想极了你。”




那厢卖枣郎远远看见吴宣仪,殷勤请了过去,说是遇到难题。




只见一个童仆模样的少年在摊前抓耳挠腮,见到吴宣仪就赶紧作揖道:“仙姑安好,还请仙姑救个命。”




金知妍拖沓跟在后面,见吴宣仪笑得和煦问少年何事,心里莫名发涩。




少年赶紧掏出钱袋子哭丧道:“我家主母刚才问了枣的价钱给了小子一百文钱,让小子买一百粒枣回去,要一百粒里三样枣都得有,少买一粒枣或多剩一文钱,便要打断小子的腿。”




吴宣仪歪着头,问卖枣郎:“施主这枣怎么个卖法?”




卖枣郎答道:“金蜜枣卖七文一个,大红枣卖三文一个,青枣今年磕碜,一文便能买三个。”




吴宣仪有些犯难,没有沙盘,没有算筹,只得讨纸笔来算。




这时金知妍在吴宣仪身后轻轻说道:“小哥儿,你给这位买客拨蜜枣六个,红枣十个,青枣八十四个。”




卖枣郎一边拨枣一边算账,拨完一声惊叹:“小仙姑好神通哇,刚刚好一百文钱一百个枣。”




吴宣仪也回头去看金知妍,只见她垂着头,帷帽的白细纱遮去她的面貌。




少年躬身答谢金知妍也只是略略点头,施一个不甚明显的礼便作罢。




吴宣仪去挽她手臂,附在她耳边轻声说:“知妍好生厉害呀。”




金知妍在细纱后的眼睛虚着,答道:“也是巧得慌,碰到与《张丘建算经》里换汤不换药的算题罢了。”




吴宣仪笑得明朗,道:“那也是知妍腹里书本多,贫道断断不会去看什么算经。”




“二位留步!”买枣少年忽地折过来,作个揖,拦在两人面前期期艾艾说道:“仙姑恕则个,我家主母有请。”




吴宣仪遥遥看过去,茶摊前坐着个美妇人,端着碗茶悠悠也看过来。




金知妍觉得吴宣仪挽着自己的手臂好似抖了一下。




然后她说:“贫道就来。”




于是轻拍两下金知妍肩膀,授意让她原地等候。




少年却仍然躬着身,说道:“主母说,请二位一同。”




吴宣仪尚在犹豫,金知妍便扯着她的衣角抬步便往茶摊走去。




气势倒像是秦琼登擂,虎虎生风。




吴宣仪没办法地挽着她的手臂,抢步走在她前面。




那美妇人远看两个白衣玉人走来,先放下茶碗,也没有起身只略略埋首,尔后说道:“吴小真人许久不见倒是长高了些。”




吴宣仪也略略一礼,回道:“夫人安好,都是托夫人的福。”




美妇人侧目,似在探寻金知妍细纱后的眼睛到底把目光落在了哪儿,她开口道:“这位是?”




吴宣仪向前半步将金知妍半遮在自己身后,笑道:“这是宣仪的师妹,师妹脸皮薄,夫人莫怪。”




美妇人眉头一掀,很是惊奇:“林真人竟有闲暇再收徒,是汴京风水太好了?”




吴宣仪笑眯眯地一躬身,答:“师妹是王师叔的弟子。”




美妇人眼角的纹路敛了起来,又问:“王真人又何时收了个精通算术的小徒弟?”




吴宣仪歪着头,一派少女天真模样回道:“那夫人该去找王师叔询问,宣仪不知道呀。”




金知妍看吴宣仪一脸轻松,捏着自己手掌的那只手却有汗珠渗出。




奇了怪,这妇人也不是大虫罢。




听她们谈话更像是吴宣仪的长辈,她连“贫道”都不自称了,只如普通少女称自己闺字。




美妇人拨弄一下桌前茶碗,声音有些揶揄:“你们一门老小都精得像兔子,转身便掘三个窟用来开溜,以前是九个,现在竟然还凑齐一打了,老身先遥贺王真人了。”




金知妍觉得吴宣仪嘴角都要牵得抽搐,她喏喏称是,再不多说。




美妇人见她心不在焉,促狭地问道:“吴小真人早些日子折了位小郎君的手腕可曾记得?”




吴宣仪眼皮一跳,只答不记得。




美妇人哼一声,接着道:“外子出门半月有余,顶顶要紧的事儿替正中官家去办,吴小真人能否好好观星,老实卜卦?”




金知妍眉头一蹙,忽然说道:“夫人安好,登徒子的手腕折个百八十次也不嫌多罢?”




美妇人眼睛一虚,金知妍觉得她眼里蛰伏着一只蝎子,翘起的眼角就是拿来蜇人的剧毒无比的蝎尾,她缓缓说道:“吴小真人健忘,识不得相公府的十二郎君也罢,十二郎君倒是念着小真人只说是自己跌断的,令师妹这话倒有泼脏之嫌。”




吴宣仪不笑了。




不仅不笑了,连眼神都骤然冷了十分。




她毕恭毕敬作了个揖,音调沉到石板里,说道:“贫道便是把相公府主子的手腕折个百八十遍,那也是应当的,不仅应当,还是大宋之幸万民之福,贫道师妹方正有度秉性纯厚,无需夫人见谅,天色不早,兔子掘窟容易,环蛇打洞可就难了,夫人不如尽早回府。”




美妇人不怒反笑,她刻薄的嘴角抖了抖,仍然缓缓说:“吴小真人恁地护短,倒和令师一个德行。”




吴宣仪不慌不忙又作个揖,说:“夫人色厉内荏,也算夫唱妇随。”




美妇人终究还是恼了,嗤一声,怒骂道:“好你个小牛鼻子!”




吴宣仪望一眼天,笑嘻嘻说道:“夫人,今夜有悬息换月,贫道可不似司天监诸位悠闲,这就和师妹向夫人请辞了。”




说罢挽着金知妍就要离开。




美妇人忽地上前一把拽住金知妍衣袖,左手匆匆拂落帷帽,露出金知妍的脸,吴宣仪忙伸手将金知妍向自己怀里揽,隔开美妇人的手。




“夫人这是作何?”吴宣仪虚着双眼,目光似有凛凛刀刃。




“令师妹竟也生得姑射仙子一般,贵派好福气呀。”美妇人退开一步,惊奇不已,复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金知妍一声不吭轻挣开吴宣仪的手,捡起地上帷帽,掸去灰尘再一声不吭地戴上。




美妇人促狭一笑,忽然吟道:“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金知妍想,还好捡了帷帽戴上,否则该怎么掩去她弹指间刷白的脸色。




她隔着细纱看美妇人的眼睛,那只蛰伏的蝎子像是活了一般,摇着尾吐出墨绿的毒液。








吴宣仪的草庐还是可爱的,似乎将白日里的不快都敛去。




金知妍想起吴宣仪在草庐顶上高声念的几句浑话。




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槭叶上阶绿,月色入帘轻。




谈笑有佳人……




念到佳人二字就转头看一眼金知妍,她眼里裹着金风玉露,徐徐拂来,潋滟如波。




直到金知妍伸手拧她胳膊,她才笑嘻嘻复念道——




谈笑有佳人,往来无白丁。




有蝉鸣之乱耳,无蝇蚊之劳形。




金知妍在想地下的诗豪庐山人听到吴宣仪改得不伦不类的《陋室铭》,会不会气得吹胡子瞪眼。




后来又一想,百余年过,白骨都枯了,哪来什么胡子眼睛。




金知妍被自己想法逗笑,抱着膝盖双肩颤抖,然后被吴宣仪递过来的蜜饯堵住嘴。




还是话梅,酸得金知妍腮帮子疼。




金知妍捂着脸颊侧头看吴宣仪,她也捂着脸颊,五官皱在一起。




“知道酸就别吃了罢。”金知妍伸手把吴宣仪怀里的蜜饯拿走,油纸向里一攥,搁在吴宣仪够不到的那侧。




吴宣仪拿剩下的油纸摊在掌心,递到金知妍嘴边,示意把话梅核吐出来。




金知妍抬眼看那双秋水翦瞳,粼粼有自己的倒影,不知怎地喉头滚动一下,吴宣仪睁大双眼,惊道:“不能吞进肚子里呀。”




金知妍又有点儿想笑,拿过吴宣仪手里的油纸背过去将核吐在油纸里。




“宣仪白日里机灵得紧,三言两语就捏住夫人七寸,怎么夜里忽地变傻了?”




吴宣仪呼一口气,仰在草庐顶上柔软的茅草里,恹恹道:“所以不可以逞口舌之快,那是师父旧识,若抛开身份论起辈分贫道还得唤她一声‘表师姑母’。”




金知妍对亲眷称呼有些茫然。




吴宣仪转脸见金知妍疑惑,就笑着解释:“有一点儿绕弯子的关系,那位夫人是贫道师父的师父,也就是贫道师祖的三兄长的千金,师祖为入道门恶了亲族,亲族便对外称师祖英年早殁。贫道初来汴京时,这位夫人碍着师父面子倒是有照拂过,之后就鲜少来往了。贫道身无长物,夫人也不屑命理,更瞧不起道家人。唯有怕贫道闯祸累及夫家,贫道也就懒得去她跟前晃荡徒惹人厌了。”




金知妍抱着膝盖,想着吴宣仪一见夫人脸色,就掌心冒汗,怕是之前修理了太多浪荡衙内都得挨这位夫人训斥罢。




“那你的表师姑父必定身居要职,要不还怕你这小牛鼻子累及名声?”




吴宣仪咯咯笑两声,摇头道:“表师姑父是蔡相胞弟,夫人说什么外出替天子办事是在贫道这种小辈跟前圆说罢了,得罪蔡相左迁才是实情。”




“既然是胞弟,还有得罪兄长一说,一家人计较这许多?”




“就连父子为权也能兵刃相向,何况兄弟?听闻知妍故乡前朝时,有三姓替权,中原只有上古时期才有禅让的圣君,现在可算作天方夜谭罢。”




金知妍耳边忽然绕过那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也不知那夫人作何意,蝎子的毒液却像是扎进了金知妍的手背里。




吴宣仪不知道的是金知妍腰里贴着里衣坠着一枚玉佩,上面就镌着一只鹤。




她其实也一直没有告诉吴宣仪——




金知妍的的确确是在高丽生长,但她却算不上是高丽人。




为何算不上,金知妍现下一点儿也不想去想。




她喜爱故乡,如同鸿鹄终究要归南方。




昔人是乘黄鹤远去了,但这黄鹤楼却一直是黄鹤楼,悠悠看沧海桑田白云千载。




金知妍没有缘由不去喜爱。




但这喜爱又有太多桎梏,还有太多无可奈何。




金知妍不太懂。




黄鹤楼里现在住的是谁又不是什么顶顶要紧的事情,只要黄鹤楼还留在江边,伫立在余晖里,就好了,就成了。




可长辈们摇头。




黄鹤楼啊不是以前的黄鹤楼了,连亘古不变的江水都易了主,狼子野心终于成了谶,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呀。




金知妍当然没见过什么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史书里那些损兵万千的描述肃杀诚然肃杀,但也只是冰凉文字,金知妍连血的温度都感觉不到。




还不如熟睡的吴宣仪让人感到真切。




可为了这些冰凉文字,为了金知妍没有见过的横尸遍野血流成河,为了黄鹤楼变成长辈们口中昔人的黄鹤楼。




她辗转几许,背井离乡。




听起来真是不怎么有意思,但却十分划算。




因为只需要付出一个小小的不怎么要紧的金知妍不是吗?




金知妍想得乏了,她一歪头靠在吴宣仪的肩膀上。




她想还好遇到了吴宣仪,否则以后在高耸的城墙里做只笼子里的漂亮金丝雀时,竟然连天都没振翅掠过,竟然连人间风雨都没历练过,也竟然无趣到苍白,那该有多可怕。




如果金知妍没有体味过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没有乘着想象里的凤凰飞过琼楼玉宇,也没有在坊市里被人称作小仙姑,没有吃过糖果子,没穿过道袍,没松松别一支玉钗在发里,甚至……没闻过吴宣仪身上凛然的冷香。




金知妍决然地这么想——




那还不如就地死了好。




“知妍想什么呢,面色这么精彩。”吴宣仪撇着脑袋去看靠在自己肩膀上的金知妍。




“想你呢。”金知妍敛起神色。




“贫道就在你旁边,有什么可想的?”吴宣仪皱着眉毛。




金知妍忽然坐正,一双手拽住吴宣仪的广袖,她声音比平日娇软一些,她唤一声“宣仪”,即刻就换来吴宣仪眼里盈盈笑意。




然后又郑重地清嗓,连名带姓地唤一声:“吴宣仪。”




她看着吴宣仪疑惑地歪着头,有点儿乖巧,又有一点儿使人发笑。




她说:“最早见你那时,你替我拆字,说我命里当有贵人,我觉得荒谬,现在倒不这么觉得了。”




“你就是我命里的贵人呀。”




吴宣仪听后咯咯直笑,头直直埋进金知妍的肩窝里。




她在金知妍的衣衫里瓮瓮地开口:“那贫道就是星君下凡,是知妍的吉星啊。”




“知妍那时说想做只鸟儿,那贫道便期望知妍真的是只自在飞鸟,想去任何地方只管振翅而飞不用顾其他,贫道便是夜里给知妍指路的星星,看着贫道,知妍也不必觉得路途遥远苦闷难当了。”




吴宣仪语调轻柔又自成一派地坚韧,金知妍几乎要有眼泪溃堤。




可她早忘了怎么哭了。




金知妍只有强笑着,脑海里已有巍峨宫墙隔去吴宣仪的雪白衣衫,她说道:“可惜我即使做了鸟儿,只怕也是只在笼子里的漂亮金丝雀,哪儿也去不了。”




笼子外还会有众人连连惊叹,赞她婀娜秀美,稀奇珍贵,却没有一个人会疼惜她永失苍穹。




吴宣仪忽地伸手推一下金知妍的后脑,佯怒道:“知妍小小年纪瞎说什么呢,贫道除了相你命有贵人,还说过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罢?贵人都遇到了,还愁没有替你开笼子的人?”




金知妍被她快拧成八字的眉毛逗笑。




她伸手去抚吴宣仪的眉头。




宣仪恁地天真,即使你打开笼子,里面的鸟也会因为长久禁锢忘了如何飞行。




更可悲的是绣在屏风上的鸟,即便做出一副飞翔姿态,也永远不懂飞翔为何物。




她的天是屏风,她的魂是绣线,而她,什么也不是。




金知妍靠着吴宣仪的肩膀,就这么头顶夜空在一腔无奈里睡去。








月上梢头一会儿,金知妍就被吴宣仪唤醒。




屋顶有昶风,吹得金知妍有些迷瞪,她抬手环住吴宣仪脖颈,拿头顶蹭她下颚。




吴宣仪想金知妍是不是只猫儿转世,怎么这么软糯可人。




她拍拍金知妍后脑,轻声唤道:“知妍呀,再睡天都亮了,什么悬息太白都不见啦。”




金知妍勉强抬头看一眼,月还在梢头,心想吴宣仪胡吹大气,她脱离吴宣仪怀抱直起身子,懒懒说道:“你莫诓我,现在最迟最迟有三更天。”




吴宣仪笑道:“忘了知妍不仅书读百卷还精通算术,可不敢诓你。”




然后她看着满天星斗直摇头,喃喃说道:“悬息后移,怕是到了下月,就不能被叫做悬息了。”




金知妍对星象只停留在吴宣仪大开大阂的画卷里,要真正去识哪颗是哪颗太为难了。




她瞧了眼天,问道:“不叫悬息还能有别的名字?”




吴宣仪答道:“在东天它才叫悬息,在西天则叫天理,在南天就是臭名昭著的荧惑了。”




说罢她指天宇一旁又说道:“填星和商星如今不甚明朗,若是明朗,可有得好看了。”




金知妍看得眼睛疼。




吴宣仪是怎么在这一大片星河里分清哪颗是哪颗,金知妍瞧着都长得一样,和汴京夜里的遍地灯火差不离罢。




不过荧惑她倒是知道的。




诚然臭名昭著载在各类史书里,是颗人主圣君都避之不及的罚星。




金知妍声音囫囵,喃喃说道:“荧惑守心,天罚者当诛之。”




吴宣仪兀自抬头观星,尔后才说道:“最近一次荧惑守心是在十七年前,恰逢先帝大病,近臣隐下各方谏言,将这古来凶兆隔去先帝左右,后来先帝崩,才有了先帝胞弟端王即当今天子即位,还好如今填商二星隐而不发,荧惑至今还勉强能叫悬息,要不然这汴京怕是不得安生了。”




金知妍看一眼此时还算温润的罚星,叹道:“哪里是星星的过错,都是人心作乱罢了。”




吴宣仪腰里系着的巴掌大小铜镜一样的物什现在摊在掌中,金知妍凑过去看,才发现是个小巧精致的罗盘。




上面蝇头小字罗列,中间指针镀金。




吴宣仪看了半晌,才说道:“如今天子崇道,更是深信星象可测福祸凶吉国运兴衰,可怜这些遥远萤火,明明与世无争,却无端要背负权术命运,它们与人世本无相干,都是碰巧罢了。”




金知妍觉得吴宣仪大概是最跳脱最不羁的一位道家人吧。




不信星象,却又爱看星象。




与人拆字卜卦全靠读人脸色,一点儿也不屑鬼神之说。




心也不用太诚,也不将万民之主当回事。




可她为何还带着把辟邪的桃木剑?




直到某日清晨,金知妍过早醒来,走到庭院瞥见劈柴的吴宣仪,才解惑。




原来红线的三尺青锋聂隐娘的脑后匕首都是真的,吴宣仪的桃木剑看似老钝,在她的手里却有万千锋芒。




吴宣仪把广袖挽起,一手执剑,桃木温吞看不见半点犀利模样,却入木三分扎进圆木里,然后吴宣仪手腕一抖,窸窸窣窣分为细柴。




她回剑,金知妍分明看到桃木剑闪过银光,又将大一些的圆木劈成三截。




吴宣仪姿势好看极了,双袖似云翳,长发似泼墨,当年剑动八方的公孙大娘也不见得比吴宣仪舞得好看到哪儿去罢?




金知妍倚着木栏看了一会儿。




吴宣仪顷刻间已劈好了,她一甩广袖,回头见金知妍倚在那儿,就笑道:“时候尚早,知妍怎的起来了?”




金知妍摇摇头,道:“若不是起来的早,怎么知道吴小真人劈柴都不用斧子,一把桃木剑就能使出泰阿纯钧的气势。”




吴宣仪哑然,将桃木剑斜插进泥土里,小声说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贫道师父说,使剑便是承水,要有容人之度恕人之量,道家不主杀伐,只桃木剑傍身但求自保。”




金知妍难得看见吴宣仪局促,新鲜得紧,她一步踏进前庭,然后踩着那些虽说矮一些,但也只在膝下寸许的木桩上,摇摇晃晃向吴宣仪走去。




“知妍当心啊。”吴宣仪看她左摇右晃,身子浑似在浪里颠簸的白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刻,金知妍便扑进了吴宣仪怀里。




“这是贫道练功的梅花桩,知妍半点儿不懂功夫,不该乱来的。”吴宣仪语气不像责备到像松了口气,还左右看看金知妍身上是否有擦挂。




金知妍有些窃喜,又有一些羞怯,她顺势伏在吴宣仪胸口上去听她心跳声。




想用嘈嘈切切,但觉得不贴切。




雨落芭蕉又太扰人。




真是把人心都捣烂了揉碎了,也拟不出好的句子来。




只觉得吴宣仪胸腔里连绵一片心跳像是牙琴拨了一首入阵曲,堪堪撩乱金知妍的镇静。




汉人形容外邦女子,总是惯用旖旎多情,好似这样是莫大嘉许。




外邦女子少见便有人多怪,一干文人骚客用尽飘渺词藻,使完错落骈散,风雅颂末了还有赋比兴,诸多莫须有的神秘面纱遮去她们的面貌。




但金知妍想起吴宣仪用的四个字,妍丽娟秀,乍一听似乎显得小气,实则诚实质朴得多,将那些子虚乌有的面纱统统摘去。




金知妍在吴宣仪怀里懒懒地想,旖旎多情的是汉人女子才对吧。




吴宣仪不就是这般吗?




那双欲语还休的秋水翦瞳便是吹散她清泠出世之感填进满目人间烟火的昶风。是它们将吴宣仪拉入世俗,尔后再拉进凡人的七情六欲里。




吴宣仪还不够多情吗?




金知妍说不够,远远不够。




吴宣仪天真里又裹着狡黠,听说苗疆人善制蛊,中蛊之人药石无医至死方休。




金知妍想问问吴宣仪。




你也是苗疆人吗?




你也善制蛊吗?




是你将情愫做蛊母目光做蛊虫吗?




你看着我的时候,便将蛊虫下进我的眼睛里,丝丝缕缕渗进骨髓无从避开。




可金知妍又不想吴宣仪太多情。




天涯断肠人太苦,逍遥无情客才有世间真喜乐。




吴宣仪浑没烦恼时才最打动人。




金知妍有时会想将所有荒唐念头都抛给吴宣仪,看这道家人如何手足无措,如何如遇邪祟妖魔惶恐终日。




可她没有放肆的本钱,便似想一掷千金却囊中羞涩的亡命之徒。




再多的欢喜也得掖着藏着,偶尔露出一点点也惴惴不安。




她抬眼去看吴宣仪的耳根,微微泛红的样子可真惹人怜爱。




她想伸手替她搓一搓,揉两下。




只是金知妍又悲凉地想,自己可是屏风上的鸟,何必将他人也卷入画中。




于是金知妍摊着屏风,郁郁寡欢起来。








八月不来。




荷花也就懒得开。




汴京里最早的荷花,大抵只有吴宣仪知道在哪儿展开葳蕤荷瓣,铺满整整一池。




她黄昏时带着金知妍去看了。




这园林气派里又有些秀气小心思,池里有荷花,夏天热闹,池边种梅树,冬天也不会落得冷清。




春秋的花可以从花房勤换,而这两样却不能。




金知妍自然不知道这是汴京哪处园林,她只需要伏在吴宣仪背上,随她起落,踩着瓦楞,走过屋脊,徐徐落在园林池子中心的小亭子里。




吴宣仪是常客。




她之前也会折几支花带走,后来就不了。




总觉得它们离了这园子,就不那么美了,勉强不得。




所以之后她只等开到荼靡,一连来看许多天,直到它们碾作红泥。




金知妍喜欢花的。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金知妍张口就能吟首汉诗。




吴宣仪靠着柱子,黄昏倦人,她耷拉着眼帘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金知妍差点儿都要以为吴宣仪不那么喜欢花的。




“这是哪家园子?荷花开得这么讨喜。”金知妍转头,拇指与食指去捏吴宣仪的广袖。




吴宣仪揉揉眼睛,翦瞳里都是黄昏的晚霞,她懒懒应道:“说出来知妍可就没赏花的兴致了。”




金知妍歪头,总不能是大内深宫,宋天子的后花园罢。




吴宣仪轻笑,只比它差一点点。




嗳。




金知妍懂了。




一人之下群臣之上,此处是相公府后园。




吴宣仪凑过来,鼻尖微微碰到金知妍脸颊,她开口有暖湿的气划过下颚:“知妍不怕?相公府可是龙潭虎穴,小老百姓闯进来焉有命在?”




金知妍拿手推开吴宣仪的脸,笑道:“你哪里是什么小老百姓。”




“怎么不是了?贫道一清二白的坊间小坤道,还能去捋蔡相的虎须不成?”




“虎须捋不了,园子倒是随意进的。”




吴宣仪咯咯直笑,伸手揽了金知妍,一跃上了亭顶。




“这里看才最好。”吴宣仪又开始得意,眼尾里都是笑意。




金知妍突然想起,只怕吴宣仪不仅是揍过汴京的腌臢衙内们,还如入无人之境赏了不少达官贵人后园里的花罢?




兴到浓时会不会挑起桃木剑舞一段?




窈窕佳人,白衣惊鸿,剑走游龙,玉英缤纷,想想就好看得紧。




金知妍偏心的,直偏到九重青霄上去。




她觉得吴宣仪便是在园子里打滚,都是可爱的。




可她又忽地恹恹不乐起来。




晚风吹皱池水,也顺带吹皱了金知妍的眉头。




“日子可过得真快,宣仪你说,我若把坊西市的日晷拗断,我能永远留在今日吗?”金知妍说完都被自己的话傻到直摇头。




太阳只管东升西落交替昼夜,哪会管你一方小小日晷?




其实金知妍想,不留在今日也成,随意留在有吴宣仪的某天就好。




金知妍可以把脑中的黄鹤楼都拆去,填进吴宣仪的草庐。




也就不用惴惴不安数着日子了,尔后终于数到头。




吴宣仪伸手掖了掖金知妍领口,笑道:“不用拗断日晷,知妍不如一辈子跟着贫道?虽然贫道也会有翠减红衰愁杀人的时候,届时不能凭模样讨布施,也可以卜卦参命呀,只是贫道那时面目可憎可就没人叫贫道仙姑了。”




金知妍想说没事的,我不嫌你,你若欢喜那时我仍唤你仙姑。




可这太像许诺了,汉人看重一诺千金。




金知妍不敢。




失信于谁都好,失信于吴宣仪却万分舍不得。




可吴宣仪嘴里的一辈子像是香甜诱人的鸩酒,明知不可下肚,但手却不听使唤地想去执起杯盏。




金知妍只得攥紧吴宣仪的衣袖,摇头,再摇头。




这时吴宣仪忽地神色一凛,脚跟一跺踏碎一片瓦楞,足尖拣了块碎片蓄劲一踢,直削掉对面假山一个尖角。




她沉声道:“再不出来下一块瓦楞可不就是削掉假山这么简单了。”




金知妍被吴宣仪拢去身后,只得隔着肩膀静静张望。




假山静悄悄的,不像有人。




然后才响起埙声,吹得刺耳不成调,接着从后边步出一个少年。




这少年右手腕被白绫绕过脖子吊在胸前。




说巧不巧,正是那日被吴宣仪折了手腕的相公府十二郎君。




他笑嘻嘻地挥了挥手里的埙,说道:“仙姑怎的在小生府邸里还这么凶悍?”




吴宣仪也摆出张平日惯见的笑脸,应道:“施主既拆了字,怎的不见贵府张灯结彩迎娶天宝巾帼将军?”




少年又单手捏着埙,咿咿呀呀吹了几声,金知妍蹙着眉,直想要是他另一只手也折了便好了,耳朵也太受折磨。




吴宣仪却眉目有些严肃,她揽过金知妍腰身一跃到池边靠近墙沿那侧。




少年不吹了。




只笑道:“仙姑三年前就偏爱小生府邸上的荷花,于是小生每年都聘良匠好生打理,只为仙姑今后年年都能来,后来啊,小生思忖,若是仙姑成了府里少主母,小生便不用花那么多心思了。”




金知妍抿了抿嘴,她看向吴宣仪侧脸,天色渐暗,有些看不清她的神色。




吴宣仪会有一丝动容吗?




若是动容,她会如何待这少年呢?




金知妍似有万箭攒心,她伸手捏住前襟,往吴宣仪臂弯里靠紧。




吴宣仪低头,轻轻说:“知妍莫怕,一会儿恐怕会有些折腾。”




然后她才应道:“施主说笑罢,蔡相公三年前得一填房周氏,生得年轻貌美,又喜爱荷花,这满池荷花分明是为施主八姨娘所种,干贫道何事?”




少年被识破倒也不窘迫,他嘻嘻笑道:“仙姑莫恼,小生担保绝不填房。”




金知妍想这厮脸皮当真城墙拐角还得加哨楼的厚。




她叱道:“我师姐修道之人你莫口若悬河胡说八道。”




少年捏着埙,他促狭一笑:“这位是小仙姑罢,若你舍不得你师姐也可以嫁给小生呐,小生说了不填房,二位可以平起平坐。”




吴宣仪是真的恼了。




她其实计较了很多,但都抵不过想要实实在在再折少年一只手腕的怒意。




金知妍也是你能口头占便宜的?




“直娘贼。”吴宣仪忽地骂道。




少年也敛了笑容,他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说:“仙姑说甚?”




吴宣仪咬着牙根,声音像在撕碎猎物的大虫,她又骂一句:“直娘贼。”




她足尖拣了块池边鹅卵石,蓄足力一踢,只听破空一阵响,少年捏着埙的左手霎时被抽来的卵石打折。




埙落在地上,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少年脸色发白,扑通跪在假山旁,夜色已至,重重黑影从四面八方涌来。




执着弓的护院一拥而上,围住四周可攀援的高墙。




少年呼哧呼哧喘气,艰难说道:“仙姑好俊的功夫,小爷自然也不能白折两只手腕。护院教头务必给小爷拿下她们。这人轻功了得,但带着个人小爷不信还能插翅飞了!”




吴宣仪揽紧金知妍,望了望四周银光点点的箭簇。




她倒是先笑了。




朗声道:“贫道能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自然也能分海三岭直访瑶池。施主莫忘了,谢罗仙脚踏蛇龟有过海之能,贫道可是他的太徒孙呀。”




说罢,吴宣仪揽着金知妍一跃进了池里。




只见水花四溅,荷花攒动。




护院教头上前扶起少年,喏喏说道:“十二郎君恕则个,这怕是放跑了,池里连着内城河哩。”








吴宣仪早省得。




从金知妍说拗断日晷她就知道四周暗伏护院,她心里也懊恼的。




竟然疏忽到真带金知妍走了一遭虎口,还在虎口里拔了牙。




可金知妍郁郁寡欢数日,今日她喜乐是真的,爱花也是真的。




表师姑母有一点儿说得对极了,狡兔三窟,吴宣仪在更早之前就找好了退路。




但本来在折了少年手腕之前,有更稳妥的。




可吴宣仪没沉得住气,平日里拿捏得四平八稳的好脾气忽然都没了。




她心里有数的,左右逃不开某个销魂蚀骨困扰世人的字罢。




哪个字?




她想了想,虽然有些惊世骇俗,但应当是——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裂山海堕苍穹,非死生不相许。




所以她毅然决然带着金知妍跃进了荷花池,却独独忘了问金知妍水性。




她想着没关系的,应该没关系的,却被金知妍在水里缠住了腰身臂膀,她像脆弱又柔韧的蒲柳。




吴宣仪则是蒲柳间的一尾鱼,她的鳞与鳍都是金知妍的依托。




金知妍会水,但撑不到从连通的水渠潜进内城河里。她努力屏住呼吸,黢黑的水底她连吴宣仪的白衫都无从分辨。




金知妍的意识被打乱,涣散到没有气力依托住带她潜游的那尾鱼。




尔后有双手扶住她的后脑,温软的物什贴近她的嘴唇,滑如游鱼似的软物挑开她的牙关,然后渡气在她口中。




这比溺毙还让人窒息。




似乎被察觉了忘记呼吸这件事,金知妍下唇泛起一丝尖锐疼意。




金知妍跑偏地想吴宣仪是长了犬齿罢,咬人可真疼。




可心如擂鼓血冲百会的滋味太过真实,即使清凉河水都褪不去金知妍的燥热,她甚至想不如就和吴宣仪用这种缱绻的方式溺毙在水里罢,什么黄鹤楼什么婉转心事都在脑中崩塌好了。




吴宣仪双手下行托住金知妍的腰身,双腿奋力在水中一蹬,在腾出水面的刹那,才松开金知妍的嘴唇落在规整的青石板路上。




还好这片多是官邸,相公府独大,巡夜人的梆子声在很远的地方。




也还好夜色漆黑,脸红心跳都藏得起来,只余下尚可解释的喘息声与从衣衫发丝里落下的零丁水声。




吴宣仪垂着头半晌,直到金知妍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才惊觉二人浑身湿透,夜里又转凉。




她期期艾艾拿手环住金知妍腰身,见她颤抖得厉害。




好歹说点儿什么吧,吴宣仪却三缄其口。




金知妍默然地被吴宣仪整个拥在怀里,吴宣仪的两只手掌分别贴去她的后腰与后颈。




手掌里有暖洋洋的内息从哑门穴与命门穴渗入,金知妍还是知道一些内功气功的,听说练到臻至,可以辟谷闭穴。




吴宣仪则是拿来替金知妍把衣衫头发蒸干,不知能算作是什么样的境界。




长街太安静了。




安静到能听见吴宣仪一惯不明显的呼吸声。




她往后退了半步,逐渐适应黑暗的眼睛能看见吴宣仪敛着的眸子微微颤抖。




金知妍觉着吴宣仪不那么仙了,也不似红线聂隐娘之流的女侠士了,反而更似钟情柳毅的洞庭龙女,也似滚滚红尘中的平凡儿女。




她真的跌去了凡人的七情六欲里。




这样不好,一点儿也不好。




金知妍看到她探出的一截舌尖,若有似无地舔过嘴角。




而金知妍脸颊烫人的赭红犹在。




可没了河水,没了生死一线的赌注。




两人也只能隔着盈盈一水间,再脉脉不得语。




吴宣仪嗫嚅了几句,声音能低到尘土里去,她说:“我是没法子的,我并非刻意……”




得,连贫道的自称都丢了去。




金知妍去看她的眼睛,吴宣仪的翦瞳从来没有这么苦过,那种黄连蛇胆还有知母混在一起熬成一碗浓浓汤药的苦。




“宣仪救我性命,我焉能怪你?”




金知妍闭上眼,她也苦的,苦到吃十串糖果子也弥补不了。




她上前一步,拿右手覆上吴宣仪还想说些什么的嘴,唇珠贴在掌心的滋味让金知妍心底发颤。




她凑近,以几乎鼻尖相碰的距离,迷蒙地小声呢喃着——




“宣仪,我欢喜极了,欢喜到忘了金知妍是谁,她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欢喜到忘了天渊终有别,燕雀徒商参。”




“宣仪,我不说感激,我命依托于你,金知妍真正活着的日子短到奢侈,却也厚重到能究其一生回味。”




“而你不成的,你不可以。”




“你要替金知妍振翅而飞,去见她没见过的山川湖海,去吹遍人间风雨,去因旁的人苦乐悲喜。”




“经年之后,金知妍若得青冢一座,只盼你来跟前坐会儿,捎上话梅和糖果子,你若还舞得动你的桃木剑,就舞一段儿给我看,我想看极了,若舞不动,你就讲讲你去了哪儿遇到些什么人,金知妍便很欢喜了。”




“日子可太快啦,快到我睁眼眨眼都能看到白驹溜过,所以你不要念我,不要怨我,也不要提前来找我。你们道家人理因淡泊如水静无波澜,你会长寿的,你又浑没烦恼。”




“但你还是记着我罢,就当替我做只能飞的鸟。夜里没有星星,你也得一直往远处飞。”




“你们汉人道别喜欢说珍重,说后会有期,这些我都不太想说,本来没有金知妍,你也是一样快活的。”




“我不愿你一想起金知妍三个字就如鲠在喉心有千结。”




“宣仪,吴宣仪啊,我得走了。”




金知妍语带呛然,却仍然飞快地毫不停顿地说完了。




吴宣仪被捂住的嘴开合几下,发出几个呜呜的音节。




金知妍原来还是记得怎么哭的,她泪盈于睫,鼻尖泛红,微微再靠近,隔着手背去亲吻吴宣仪的唇。




她将一块温润的物什塞进吴宣仪掌心,慢慢松开手,先是堪堪退后几步,她想吴宣仪的眼睛可真好看啊,但泪眼模糊,像是在看吴宣仪拿手指给她看的天宇里那几点星,可能是天枢,可能是璇玑。




然后金知妍背过身,提起下摆,迈开双足,急奔而去。




吴宣仪像是长在了长街的石板路上,她捏着手里一片莹润,看着金知妍的背影,夜色可太黑太暗了,像是什么混沌饕餮的嘴,张开就将金知妍的白衫顷刻吞没。




她现在追上去似乎也很容易,不过是一跃一纵的功夫。




但她没有,她将手里的东西摊在掌心里,那是块玉佩,隐隐约约能看见上面镌着一只鹤,展开霜翎,肆意天宇。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吴宣仪喃喃念着,她望着长街不知在哪儿的尽头。




“……悲莫愁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乐莫乐兮新相知呀。




新相知固然极乐,可生别离却是生生剜去一块肉啊,直疼到连喊叫与眼泪都忘记。








你见过海吗?




一眼望不到边际,直嵌到天的尽头去。




连着好几日行船,却始终没有靠近天海相交处分毫,偶遇暴雨,水涨船高,扑腾的巨浪也不曾送船只入天际。




相传博望侯便是乘着巨浪去过天宇,见了星君,得了馈赠与良言,他日才能安然从月氏归来。




金知妍在想,我要是也去了天宇,能否也有星君庇护祝愿?




恍惚间船只都不见了,一袭海浪将金知妍抛向天宇,她穿入云霄,遁入星际,最后被一双纤细手臂拥进怀里。




她抬头见一双熟悉的秋水翦瞳,里面有笑意盈盈。




“我便是知妍的琳琅星君,愿你平安喜乐愿你逢凶化吉。”




不是的不是的。




怎么是吴宣仪,竟然是吴宣仪?




金知妍又惊又喜,她伸手去拥吴宣仪脖颈,吴宣仪却在她挥手间散落成漫天星屑。




她茫然望着虚虚张着的手臂,无垠天际只得她一人,她奔跑也好,呼喊也好,连回音都得不到一声。




额上忽然一阵钝痛,金知妍才勉强掀开双眼,手脚无意识地蜷了蜷才彻底醒过来。




轿辇摇晃,如梦里海浪颠簸。




她揉着额头,心里有一丝欣喜,梦里再见到那双秋水翦瞳也是开心的。




她掀开帘子望了望,汴京还是那个汴京,飞着自己没见过的楼檐,伫着堂皇气派的楼宇。




轿外随侍凑近,低声请道:“殿下可有哪儿不畅快?”




金知妍冷凌凌地回了句“无事”,便又放下了帘子。




是了,她的心又被黄鹤楼架了起来,悬在空中。




将金知妍从相公府附近接去的人,有些出乎意料。




长辈们重用的老臣涕泗横流,直沿着蓬松胡须流进嘴里。




金知妍有一点儿愧疚。




直到他们一拜倒地,声泪俱下,说道——




殿下是新罗金氏的公主,断断不会弃新罗而去。




金知妍本就不热的血似乎又凉了两分。




劳什子公主,比祭坛上的三牲还弗如。




然后她看到灯笼后的人,竟然有种恍如隔世又恍然大悟之感。




那双有蝎尾的眼睛虚着,语调掩起大半刻薄还是刺耳得紧。




“小殿下可让老身好找哇。”




吴宣仪那个所谓表师姑母向着金氏老臣一礼,缓缓说道:“汉使大人宽心,小殿下年幼,这汴京是金銮殿是安乐宫,耍遍了也就回来了。”




金氏老臣抹一把老泪,向她鞠礼,连声说道:“僖夫人见谅,僖夫人有劳。”




金知妍觉着僖这个封号真是与这位夫人半点不搭,她本人实在让人生不出一丝喜乐,但好像也没那么惹人厌,毕竟千丝万缕还与吴宣仪有关,当作是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安慰也好。




金知妍深深一礼,轻声道:“我与夫人及世叔道声不是,肆意妄为添了诸多麻烦。”




“殿下是吓散了老臣三魂六魄,殿下无事便好,老臣惶恐。”




嗳。




金知妍摸了摸眼角,还好泪痕早干了,不然你更惶恐。




她上轿之前,望了眼长街,仍然安静得出奇。




也不知吴宣仪回没回她那可爱草庐,她哭了吗?




熟睡时还是没一点儿声响吗?




金知妍在轿辇里将自己蜷成一团,衣衫里似乎还有吴宣仪的冷香。








僖夫人的府邸是蔡府也可叫院事府,同样是蔡府,比相公府小了不止八倍。




园子也小小的。




种了些桂树梅树,养了些兰花,有几簇竹。




金知妍思忖,清商应秋至时,这园子里会多几盆菊花。




梅兰竹菊四君子,总是要整整齐齐的才好。




老臣携她来宋,花了心思,可也吃了哑巴亏。




谁曾想蔡相胞弟与蔡相罅隙颇深,堪堪做到一个枢密院事,仕途便到尽头,如今更是下放之祸,不知几时回京。




会不会等到春秋过几轮,长辈们也就死心了?




金知妍塞了一颗话梅在嘴里,甜得腻人,可她想吃的是那种酸到自己腮帮子疼的,好罢好罢,聊胜于无。




这时僖夫人折一支桂枝走来。




她的眼睛还是像住了只蝎子,在金知妍对面摇着尾。




“小殿下与吴小真人投缘得紧啊。”




金知妍睨她一眼,你看,说什么来着,这人真是让人生不出一丝喜乐,你哪里疼便戳你哪里。




“宣仪接济我一月有余,实在感激。”金知妍尽量将情愫从话里抽去,让自己显得冷泠又无情。




“吴小真人性子太过随意,小殿下可莫学了去。”僖夫人掩着嘴。




“不是人人都能性子随意,我福薄,没运气随意。”金知妍一手托腮,她换了衣衫,雪白道袍被收了起来,僖夫人按宗姬制做了衣衫送金知妍,穿上去明艳是明艳,可金知妍太冷了,僖夫人摇头,曝寒十里啊。




“小殿下这话听上去好似颇为羡慕。”僖夫人看着面无表情的新罗金氏公主,呔,和那日在坊东市见着的恍若两个人。




那日白衣胜雪玲珑剔透的姑射仙子,像是死了。




“夫人不羡慕吗?”金知妍反问道。




僖夫人把着桂枝,去抚小小花蕾,笑道:“鲤鱼在池里,磐圆中随意;流觞在曲水里,团圞中随意;人在市井里,方正中随意。若如天鹰,不拘八荒,江湖浩荡去得,庙堂高寒也去得,才是真随意。”




金知妍抚掌,毫无诚意地赞道:“夫人好见地,不知院事大人何时能做夫人口中的天鹰。”




僖夫人不恼,她说:“先考曾大推新政,造社稷万民之福,苦于高处不胜寒,最终两回罢相驱出京师,得一子虚乌有‘荆国公’封号,抱憾终老。”




“世风日下啊,如今在官家跟前圆得鬼神之说便能呼风唤雨,哪需要治国安邦的本事?”




僖夫人将桂枝递到金知妍手中,殷勤又笑道:“况且不圆鬼神之说也行,赠月下旖旎何尝不是另一种捷径,新罗复辟之要全在小殿下身上,小殿下风姿卓绝可要端住了。”




金知妍心里嗤笑,只说:“谢夫人良言,我谨记在心。”




“那老身先贺小殿下了,中秋官家设宴,老身已为殿下打点,届时请殿下务必把握良机。”




僖夫人施施然一礼,尔后离去。




金知妍望着手里桂枝,中秋,也就是这桂花扑鼻之时吧?








日子倒是越过越慢了,院事府里的白天黑夜都长得让人生厌。




金知妍有时候卷一本书,从头读到尾,日头也不曾下降一点,还是端端悬在头顶。




她想中秋快点儿来也好,慢慢来也成,终究是要来的。




这时厢房外有童仆替她搬来新书,整整一列码在案上。




金知妍叫住童仆,见他垂着头,躬身问:“尊客唤小子何事?”




“我识得你,你是那日东市买枣的少年。”




童仆抬头,端详金知妍半晌,喏喏说道:“尊客恕则个,主母严厉,小子不敢相认。”




金知妍将书放在一旁,轻声道:“我不勉强,只想问你件事。”




童仆想了想尔后躬身道:“小子知无不言。”




金知妍颔首,她将手心攥在一起,抿嘴半晌问道:“吴小真人……近日还去东市吗?”




童仆答道:“吴小真人前些日子在茶楼替人卜卦,然后与众人辞别,许是打算离开汴京,只说以后无缘再见。”




金知妍紧绷的唇线忽地松散下来,她进院事府来倒是第一次笑了,童仆哪里见过,只羞红了脸连忙请退。




她伏在案上,将脸埋进臂弯里。




吴宣仪走了,去见识大好山河了,兴许也能蓬莱访仙。




她已经生得仙子模样,不知道见到真正的仙子,会不会被当作同伴,挽了她的手臂就带进山中仙境里。




还是不要罢,听得洞中一天世外一年,吴宣仪的性子怕是要住上经年才罢休,届时几百年过,世事多迁,金知妍的青冢她都寻不见了,届时她奈何桥都踏烂了孟婆汤都喝腻了。




吴宣仪带着话梅糖果子谁跟前诉说去?




金知妍在臂弯里闷闷地笑,谁能料到自己二八年华,却已经向死而生。




不在意活着的日子,只想着死后如何如何。




那些老臣知道了,怕又要涕泗横流,苦口婆心。




殿下是新罗的光。




殿下是吾辈无二的希望。




殿下心志坚毅是金氏天骄儿女。




诚然。




那新罗一干铮铮男儿又去哪儿了?




不去收复河山,只剩金知妍等天骄女儿去做你们的光与希望?




去替你们求强大外援?




宋辽两国各许重诺,他日复辟,也不过是夹在中间的墙头草,哪边风盛便往哪边倒。




当真好的很,划算得紧。




这样的新罗,便是长辈们口中昔人的黄鹤楼?




依金知妍看,真是十足好笑。




她又想起吴宣仪执着桃木剑在沙盘上写写画画的样子,她走上去从吴宣仪低下的肩膀看过去。




吴宣仪竟在写坊市小儿嘴里唱的童谣。




彼时的金知妍笑将出来,扑在吴宣仪肩头。




“宣仪天仙似的人,也会学小儿唱歌?”




吴宣仪摇摇头,说道:“小儿心里才像明镜似的,他们什么都知道。”




金知妍拿手去拨她的头发。




“那你千万别长大。”




你看长大了的金知妍,她也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能说,更不可能借一首童谣宣之于口。




黄鹤楼,潮几落。江水无情匆匆过。




白芦花,水中晃。竹篮莫打水,白忙一场空。








金知妍又一次坐上轿辇,是在中秋黄昏。




日头被帘子遮去,晃悠悠地就起轿了。




金知妍穿着一袭红衫,倒是很像成亲时的吉服,只是少了攀龙附凤,上面是金丝线绣的鹤与祥云。




起初她捻起僖夫人送来的这件衣衫,只心里暗笑,还真当她是金丝雀了?




巴巴地让她长出羽毛来。




轿辇穿过坊西市,金知妍撑着额角,细听街贩吆喝,然后一帮小儿从轿外嬉闹过,唱着似乎是新编的童谣。




金知妍只听见几句什么“红鸾非红鸾,跌破龙头来”“海中红顶客,衔走金汤匙”




然后有大人骂骂咧咧:“嘘!嘘!哪家小子们!赶紧噤声了!”




金知妍闭着眼,她想吴宣仪现在离汴京有多远呢?




是顺着江走呢,还是从官道打着驴,一路卜卦拆字呢?




她手里有糖果子吗?她风餐露宿会像鸟一样在树上栖息吗?




她还看星星吗?




会给某颗前人没命名的星星起名叫金知妍吗?




那颗星星会让她觉得夜不那么黑金知妍不那么让人气恼吗?




金知妍太想那双秋水翦瞳里的盈盈笑意,还有水里那个不算作亲吻却又实实在在的亲吻。




吴宣仪用唇线隔去冰凉河水,用舌尖轻敲她的牙关,咬她的下唇叫她不要忘了呼吸。




缠绵到像水里交颈的鸳鸯,像冬日并蒂的腊梅。




她塞玉佩在吴宣仪手掌里,细腻纹路里全是汗珠。




吴宣仪的翦瞳苦中还有回甘,她能看到情愫的蛊母在里面扭动身躯。




她们太惊世骇俗,太离经叛道,所以才背着重重枷锁相遇。




老天看来公平得很呐,公平到让人扼腕叹息,俯首命理。




金知妍觉得那日的熨烫没被生离扯散,反而有更炙热的炭火塞在底下,持续升温。




这条路可真长啊,轿辇一直晃啊晃啊,怎么还没晃到头。




金知妍想,当初被长辈们送上船的路上好像也这样。




路好似特别长。




娘亲抓着她的手,直摇头。




然后给了她玉佩。




如今连玉佩都赠给吴宣仪了,金知妍想,能让人念想的物什可真的是太少了。




轿辇终是不晃了,随侍扶下一身华服的金知妍,城壕渠水被灯笼照得波光粼粼,金知妍往水里一瞧。




倒映这人是谁来着?




一脸冷泠,像强塞进不合身衣衫里的精致人偶。




老臣神情肃穆,在近旁垂着手等金知妍走过。




眼前西华门巍峨无比,门前立着一干将守和宫人,渐暗的天色里像是亘古不变的雕塑一动不动,让人望而生畏。




金知妍抬眼,望了望这奢华鸟笼的大门,她也不晓得是该哭好还是该笑好。




她走进去时,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丢了魂。




可能叫金知妍的人,只活在黄鹤楼温暖的余晖里,吴宣仪明媚的翦瞳里,却不可能活在这高耸的城墙之中,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




金知妍恐怕连归时都没有。




只能恨到死时才能真的罢休。




领路内侍见金知妍就下拜,他声音尖细,殷勤道:“小殿下安好,僖夫人已经交代了洒家,小殿下只管跟着来。”




俨俨宫阙兮,纵声不得语。




老臣替金知妍应答,直塞金银与他。




内侍嬉笑道:“官家真是有福至极,前些日子元妙先生荐了弟子给官家,官家欢喜得不得了,直唤小神仙,今儿又得仙女儿似的小殿下,更添一层喜。”




金知妍晃神得厉害,隐约听到元妙先生四字才堪堪回神,在步辇上问道:“中贵人可知道元妙先生生得什么模样?”




内侍掩嘴,翘着尾指的手一挥,声音又尖细了两分:“小殿下对元妙先生好奇做甚,应当先问官家何等样貌罢。”




金知妍蹙着眉,冷声道:“宋天子自然威武英朗,还需问呐?”




“小殿下说得是,该掌嘴的是洒家。”内侍作势抽了自己两下嘴巴,躬身又说道:“元妙先生眉发皆白,生得像画里的老君,仙风道骨,风姿非凡,声若洪钟,步踏流星,一会儿小殿下就见着了。”




金知妍扶着额,步辇悠悠穿过一道道宫门。




她回头看去,西华门正缓缓掩上,夕阳无限好,也只能被隔在了墙外,将守下栅的声音沉闷又厚重,像是给人心上了一道重枷。




鸟笼的门关上了。




金知妍望着被宫墙切割成长条显得委屈的天宇。




嗳。




她在心里叹气。




这辈子可再也飞不出去了。








笙箫起伏,绵延了升平楼外几里。




中秋的月亮可真圆,边上略有红光的星子竟被衬得像毫不起眼的蜉蝣尘埃。




步辇停了。




亭台楼阁在夜色里也因宫灯显得亮堂。




金知妍用了胭脂眉黛口脂,面庞艳若桃花又被她清冷眼神收敛一些去。




一旁宫女见她头也不敢抬。




恐怕官家后宫里所有娘娘叠起来,也比不得这位不知名的主儿一缕头发丝儿。




内侍笑道:“月下看美人别有风味,官家见着小殿下必然欢喜得忘形。”




金知妍一拢窄袖,敛下的眸子微抬,这不还没成金丝雀,就已经有人鼓掌称赞了。




她道:“中贵人谬赞,宋天子后宫佳丽三千,我这弱水一瓢也是趁个新鲜。”




内侍看金知妍在楼外金桂满桠下,冷是冷,可一袭艳红华裳却衬得人像月中仙子。




他摇头,这新罗金氏小殿下伶俐又懂韬晦之道,怕入了后宫搅弄风云也是从容得很呐。




这深宫的天,怕是说变就得变啊,他这只跛脚鹌鹑不知能不能拣着好风登上高枝。




他见楼里的传话内侍步出,赶紧上前,拉住衣袖耳语几句。




尔后才回头对金知妍和老臣说:“小殿下与老大人再等片刻,怕是不久官家便要传二位了。”




金知妍看一眼桂枝中圆月,她想吴宣仪是不是也望着同一轮月亮。




这样算作遥寄愁心与明月吗?




金知妍第四次去看圆月时,就听见楼里传来尖细喊声——




官家有谕,传新罗金氏使者觐见。




内侍与老臣面色一喜,老臣整整衣袖便踏步向前。




金知妍还恍然望着月亮,浑然不为所动。




内侍忙在一旁吱声道:“小殿下等什么呢,快随老大人一同进去罢。”




金知妍才回神,施施然说了句“中贵人回见”便跟上老臣的步子。




内侍咧嘴一笑,应道:“洒家先祝小殿下心想事成,早圆喜事。”




金知妍嗤笑。




这祝愿倒是实在,心想事成,若真心想事成,是吴宣仪驾凤而来带她翩然而去吗?




升平楼比坊市里金知妍登上的酒楼还要高,楼外看去时已然宏伟似天宫殿宇,金知妍穿过一干宫人,看到楼内,才被里面的金碧辉煌迷了眼。




到处是金红二色,红柱雕龙,金墙拓凤。




内殿外伏着乐伎舞伎,笙箫琵琶阮,琴瑟牙板笛。




金知妍在老臣身后有些走神,门后便是宋天子,是鸟笼的主人。




也是天下之主万民之王。




愿泛金鹦鹉,生君白玉堂。百余年前的玉谿生盼望这一刻,博天子一眼赏识,博功名璀璨如金。若他生来是个不能左右人生的女子,还盼望这一刻吗?




然后内殿的门被宫人缓缓推开,金知妍先是虚着眼,妄图滤去那些迷眼的红金。




可不远处却有一袭白,一点儿也不狡黠,没染上红,也没攀上金,绝尘素净却又有一点儿突兀地落在一片金红里。




那袭白一动不动,只静静地伫在那儿,瞧着金知妍一步又一步,缓慢庄重,还带一点儿小心翼翼移到内殿中央。




金知妍恍然在梦中。




是吴宣仪吗?那个在一片金红里穿着素净白衣的是吴宣仪吗?




她肩膀上还支棱出那把桃木剑的柄,端端坐在一旁。




她像是在笑着,翦瞳里似乎有自己的倒影。




金知妍用力眨眨眼,泪水生生被逼入眼眶,窜入酸楚鼻端。




她向着正中倚在黄榻上的宋天子盈盈下拜,双手交叠在地上,额触手背。




心里却千军万马呼啸而来,那个嘴碎内侍祝了什么来着?




心想事成?




我期望你潇洒自在永世喜乐。




可你怎么恁地傻。




也跟着到笼子里来了。








宋天子生得一点儿也不威武英朗,若不是黄袍加身,就像寻常儒生。




面白孱弱,眼神软绵。




他擎着杯盏,斜斜倚在黄榻上,旁边宫人剥了只虾,膝行上前,喂入他口中。




老臣先朗声禀道:“新罗金氏使者拜见宋天子,愿大宋国泰民安,愿天子升龙四海。”




金知妍尔后才开口,声音冷泠道:“新罗金氏后人知妍,见过宋天子。”




宋天子颔首,他嚼完口中虾,懒懒说道:“二位客卿远来辛劳快快起身,差人赐座。”




金知妍抬首,四座忽地哗然。




连懒懒的宋天子也直起身来,眼神里的软绵褪去,金知妍觉着里面似乎冒着绿莹莹的光。




这下好了,真是笼里的漂亮金丝雀了。




他喉头咕噜一声,身子凑近些许,盯着阶下红衫少女,蓦地放声大笑,连道一串好字。




然后侧头,向着一位穿着说灰不灰说黑不黑道袍的老道士笑道:“老神仙,你看这位客卿貌惊天人,小神仙似乎也输了半筹哇。”




老道士一揖,道:“圣君见笑,老道与小徒修道之人,相貌一事不甚重要,小徒只管观星论道解圣君之忧,旁的就黔驴技穷了。”




金知妍拿眼角去捉吴宣仪身影,见她对满桌珍馐浑没兴趣,只抓着把果仁瓜脯,时不时塞一粒在嘴里。




这时宋天子摸了把下颚胡须,语气比方才盎然了十分。




“高……高丽……金氏……”宋天子忽然语竭,作思索状。




金知妍心凉一半。




一旁近侍才低声提醒道:“官家,是新罗金氏。”




宋天子一抚掌,瞪一眼近侍,才改口道:“新罗金氏客卿当真旖旎十分,此番来宋见寡人,是寡人之幸。”




金知妍捏着手心,心再凉一半,旖旎多情,这个帽子可真是甩也甩不掉。




她又盈盈下拜,眼光落去地板,低声道:“天子折煞妾身,得见天子是妾身之幸。”




金知妍声音平缓,连起伏都没有。




“甚好甚好,客卿擅何?笙、萧、笛、埙?”宋天子忽然转首看向右下一紫髯老者复问道:“忽然想到相卿家十二郎擅埙,今日怎的没见十二郎?”




老者一揖,答道:“官家抬爱,小儿身体抱恙,不便前来。”




吴宣仪忽然嗤笑一声,尔后说道:“圣君不知,相爷家十二郎摔断了双腕,可怜得紧。”




宋天子讶然,似有惋惜说道:“原想将十二郎调来做近侍总管,眼下怕只得作罢了。”




紫髯老者睨一眼吴宣仪,抬起杯盏呷一口,不再说话。




金知妍有些想笑,最终吴宣仪还是去捋了蔡相的虎须。




金知妍等他们讲完,才缓缓说:“禀天子,妾身不擅乐器,擅舞,擅算术。”




宋天子听完直抚掌,惊奇道:“女儿家擅算术当真少之又少,客卿好本事。”




金知妍低首道:“天子谬赞。”




这时吴宣仪放下手里果仁瓜脯,向宋天子一礼,进言道:“圣君明鉴,贫道略通算术,愿替圣君一试。”




于是几个内侍捧来沙盘置于阶下,吴宣仪先是一拜,悠悠走到沙盘前。




金知妍在酒肉糜烂中嗅到吴宣仪身上冷香,看她去拔背上桃木剑,她手腕一抖,先在沙盘上大开大合划了规矩方形,再添上两横两竖分为大小如一九个格子,于四角填上二、四、六、八四个数字。




然后她将剑柄倒转向金知妍一递,金知妍抬眼看她平静翦瞳,伸手接过。




剑柄冰凉,没有染上吴宣仪一点儿体温。




吴宣仪向宋天子一礼,盈盈笑道:“禀圣君,此乃观星所用九宫图,将一到九九个数字填进格子里,本是用来归纳七曜星宿动向,不过巧得很,三横三纵两斜三个数字相加均为十五,贫道已在四角填好,还余五个交与贵客,让这九宫图成图,贵客又不似贫道是道家人对观星知之甚少,只能凭算术之能,圣君以为如何?”




宋天子抚掌,直说:“便按小神仙说的来罢。”




金知妍忽然有些想笑,她拿桃木剑的样子有些笨拙,虽然心绪不甚平静,但也一剑一画不假思索填上剩下五个数字。




吴宣仪眉头一挑,笑声清脆晃如一串银铃响在耳边,她喜道:“贵客真真好本事,片刻思索也不用就填完了,且呈给圣君一观。”




她接过金知妍递回的桃木剑收去背后,这时一块莹白物什忽然从金知妍腰身滚下,两人都俯身去拾,双双低下头逃过殿里百余只眼睛,得两人片刻一隅。




金知妍看清了,那是她予吴宣仪的玉佩,却不知怎的又忽然从她腰畔落下,吴宣仪温软手掌覆在她手背上,她忍了许久的眼泪又妄图在眼底酝酿泪泊。




金知妍嘴唇阖动,声音微微发颤,她低声问道:“你来做甚?”




她抬头看吴宣仪的翦瞳,里面熟悉的盈盈笑意让鼻端更加酸楚。




这笼中金丝雀的心酸模样,唯独不想让她看见,可她巴巴也钻进笼子里来,让自己避无可避。




吴宣仪手掌微微收拢,她轻笑,尔后柔声道:“我来替知妍打开笼子啊。”




她手指勾住金知妍的掌沿,让其微微离地,另一只手悄然滑进去抽走那块玉佩。




她又轻轻地,恍如羽毛落地般说道:“知妍,去飞吧。”




金知妍甚至来不及伸手抹泪,甚至来不及揣测吴宣仪字里行间的深意。




她已然起身戴上精致面具,手里拧着玉佩向金知妍笑道:“这是贵客的物什?”




金知妍浑浑噩噩不知所以,她只能茫然点头称是。




吴宣仪歪头,又说:“背面刻的是贵客生辰八字?贵客比贫道小一载呐。”




尔后又似懊恼向宋天子一拜,道:“贫道一时忘形误了圣君片刻,圣君恕罪。”




这时才让内侍走上前,端起沙盘呈给宋天子。




忽然殿门内侍匆匆上前,向宋天子一拜倒地,报道:“禀官家,司天监使郭大人有要事求见。”




宋天子眼皮都不曾抬,颇不耐烦地说道:“今儿中秋,有何事叫他明日说给老神仙听便是。”




内侍双手捧一纸卷,又禀道:“郭大人说请官家务必一观,事关国运。”




内殿寂静,都望向内侍手里小小纸卷。




紫髯老者一捋胡须,揖道:“官家不妨还是一观,郭大人平日里从不轻易觐见,怕是事出有因。”




宋天子抬眼,向着内侍轻招两下手,接下膝行递过的纸卷。




在那纸卷展开之前,金知妍只来得及看到吴宣仪上翘的嘴角。








宋天子将纸卷在掌心揉成一团,忽地将它一掷到地。




他面目狠厉起来,手掌直将黄榻扶手拍得砰砰直响。




一干赴宴大臣皆离座下拜,喏喏劝道:“官家息怒。”




宋天子起身来回踱几步,尔后冲着那递纸卷的内侍喝道:“传!”




内侍小跑出去领来一位面目严肃的大人。




那人先一拜倒地,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见宋天子挥开内侍,踱下台阶,他一手扯住那人衣襟。




金知妍在旁见被宋天子揉皱的纸卷缓慢展开,原来是羊皮,不易成团,上面有四个字。




金知妍看清后眼皮一跳。




上面豁然写着——




荧惑守心。




宋天子将那人提到跟前,虚着双眼,恶声道:“郭卿是不是觉得中秋太无趣,特来消遣寡人?”




那位郭大人倒是面不改色,说道:“官家若不信,只管让林真人与臣下对质。”




宋天子松手,转头向老道士道:“老神仙,你与这厮来说道。”




老道士的脸掩在须发里,看不出神色,他起身步到殿中。




向宋天子一揖,朗声道:“遵圣君之命。”




老道士看一眼揉皱的羊皮纸卷,眉头似乎松动一下,向着司天监使一揖,道:“郭大人进言圣君说有荧惑守心之象,老道敢问荧惑在哪?”




司天监使嘿然一笑,朗声道:“林真人敢与我去西华门上当着漫天星斗的面对质否?有琳琅星君为证你我皆无妄言。”




老道士向宋天子一揖,请道:“圣君以为如何?”




宋天子嗤笑道:“不止琳琅星君,寡人与诸卿皆去为郭卿见证。”




金知妍得暇去看吴宣仪,只见她悄悄伸手拢了一把不知哪个大臣食案上的果脯糕点。




她冲金知妍眨眼,塞一块糕在嘴里。




金知妍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这老道士便是元妙先生,元妙先生便是吴宣仪的师父。




草庐里吴宣仪说,所以贫道才不与元妙先生为伍,他人风光便仗其势也太末流。




而她却随了末流。




唯唯诺诺下拜,称着圣君,说着冠冕堂皇的违心奉承。




吴宣仪那么自在一个人啊。




却因为金知妍卷进了屏风,钻进了笼子。




金知妍默然。




她望着殿中似有无形割据的两人。




眼下局势无非是司天监看不过元妙先生只手遮天,非拆他台不可。




宋天子看到荧惑守心四字已然勃然大怒。




怎么吴宣仪还悠哉悠哉浑不在意。




宋天子已领着众臣出殿门,金知妍与老臣也只硬着头皮跟上。




吴宣仪与元妙先生走在一处,一老一小诚然看上去仙风道骨,金知妍却不知怎的,总觉得吴宣仪背影飘忽。




她说要为金知妍打开笼子,让她去飞。




何解?




无解。




金知妍攥着掌心,心里生出无数惶恐。




连老臣叹气都显得比惊雷还响。




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寂静长街里踏过,是金知妍来时的路。




金知妍在步辇上时还决然地想,此生大约再也不会有见到宫门的一天。




然而就在几个时辰之后又见到了这巍峨的西华门。




众人登上城门,熙熙攘攘却都默不作声。




吴宣仪的白衣显眼极了,夏日昶风撩动她的衣衫。




金知妍想起相识那日在酒楼屋脊,吴宣仪也是这般,看起来不真实得紧,仿佛片刻便能飘进星河回归天宇。




她要做什么?




她在想什么?




吴宣仪只回头看一眼她,翦瞳还是填满了人间烟火,温柔又缱绻。




中秋圆月有皎洁月光染上吴宣仪的白衫,金知妍觉得,白还是狡黠的。




否则这些林林总总奇奇怪怪的汉人里,她怎么一眼就看到吴宣仪。




或许也不是白衫的缘故,大约吴宣仪真的是道柔光堪堪照来了无痕迹。








老道士看上去仍然愁苦,与当年悠悠从终南山上走下来的模样差不远。




只是现在改了名字里的一个字,叫林灵素。




他不背剑匣了,也不用罗盘了。




他甚至能读懂人心。




他唯一的徒儿跪伏在他面前时,他也只是想,年轻可真不好,莽撞地像是只牛犊。




面前的司天监使是个正直的观星人,却不是好的观星人。




星宿不会说话,代它说话的人却信手拈来满口胡言。




司天监使慷慨激昂,指着老道士鼻子破口大骂:“林灵素你这妖道,欺君罔上,包藏祸心!你问我荧惑在哪?好好好,你看看这星宇,看看这异端!”




众人仰头,满月不远处那颗星似乎好像大概真的有一点儿隐隐的红光。




老道士背着手,有点儿忧郁地说道:“异端在大人眉心,钻进大人脑中,异端也在大人眼里,抬眼便是灾祸。”




司天监使向天子一拜,哀嚎道:“官家,您开开眼吧!荧惑下凡经年,现在已经在官家身旁,只怕祸乱朝纲,社稷不保啊!”




宋天子斜着眼,一帮大臣也默不作声。




猜不透君心,谁也不敢妄言。




这时那白衣小神仙笑出声,冲天子盈盈一拜,她的声音清脆得像山里小溪叮咚淌过。




“郭大人说的荧惑下凡,大约是指贫道罢?”




老道士默然。




司天监使默然。




金知妍却抬眼隔着人群去寻她。




吴宣仪一直笑着,天子当头也浑不在意,她道:“圣君容禀,贫道生于元符元年,生辰八字皆属火,诚然天下万万人,八字皆火的人纯属天方夜谭,偏生贫道生得巧极了。八字皆火,紫微斗数归于荧惑。郭大人说贫道是荧惑星君,诚然,贫道是又如何?”




宋天子的脸微微变色,双手捏得嘎吱作响。




金知妍却听得脸色发白,有那么一刻她想上前捂住吴宣仪的嘴。




她嘴里在胡说八道什么。




她只是金知妍的琳琅星君,旁的与她有何干系?




老道士看着吴宣仪,无可奈何摇头道:“女娃娃说得不对,荧惑在东天叫悬息,在西天叫天理,十七年前似昙花一现,再也没出现过,为师认你是悬息是天理,可不认你是荧惑。”




司天监使怒斥道:“此话你也敢讲出来蒙蔽官家双耳?如今填商二星有变,你又何从狡辩?”




司天监使手指天宇,金知妍知道的,吴宣仪说过,填商二星若是明朗,汴京也就不得安生了。




老道士睨了眼天宇,说道:“填星自古位移如此,商星离心宿之位也寻常,如何算是狡辩?”




“所谓荧惑守心,荧惑替商星之位侵入心宿,填商二星则做其臂膀,是大凶之兆,可填星二十八年一周天如今靠近心宿古来是吉象,商星东移慕紫宸之意,大人何解?”




紫髯老者出群臣之列,向宋天子拜倒,道:“禀官家,近日坊市盛传一首童谣,元长以为与国运有关,特着人询问誊抄,与官家过目。”




宋天子撑着下颚,手只一挥,道:“相卿直念便是。”




紫髯老者从袖里取出纸笺,念道:“岁福相得与,老者潜入隆。红鸾非红鸾,跌破龙头来。海中红顶客,衔走金汤匙。笑看个中人,瓮碎浑不知。”




金知妍也听过。




就在今日穿过坊西市的轿辇里。




紫髯老者再拜,禀道:“元长已差人问过那帮小儿,说是夜里梦一乘青牛老者教授此歌谣。”




“官家,骑青牛者,便是元始天尊啊。”




宋天子脸色阴沉,道:“这童谣何人能解?”




众人无非望着老道士再望着司天监使。




这时吴宣仪步出,笑道:“自然是贫道这荧惑星君来替圣君解。”




司天监使嗤一声,道:“黑的也能被你这厮圆成白的。”




吴宣仪不理,她手指天宇,朗声道:“岁福一句,是指填星,填星二十八年一周天,访各路星宿,也称岁星,岁星多福。老者潜入隆一句,便指填星已入京,这填星星君应当是贫道师父了。”




“商星周身有红光浮动,红鸾也。此句是讲有异星替了商星之位,才有红鸾非红鸾之语。跌破龙头来,紫宸上星视作龙头,这非红鸾者气势汹汹趁着填星之势占商星之位只为气冲紫宸而来。”




“海中红顶客,衔来金汤匙。本来贫道也不甚解,但方才升平楼里误看贵客生辰八字,贵客八字皆向心,五行无一不缺属阴,贵客怕是商星所属罢。再者贵客乃新罗金氏,新罗者,高丽前朝。红顶客,鹤也。鹤是新罗族征,这句也便说得通了,是商星离位求荣之意。”




“这三星变迁都被这童谣讲实了,填星二十八年一周天如今运作到此无可厚非,商星受紫宸福照偏离心宿也是天恩,唯独这非红鸾者荧惑可恶至极胆大包天,非得逆天常而行代商星之位气冲紫宸惑乱天下。”




吴宣仪转头向司天监使一拜,笑道:“大人以为贫道解得对吗?”




金知妍好似已经听不清吴宣仪在说什么,只在夜色里看她双唇阖动,四周银光闪烁,城墙上将守何时抽刀她也没听清声响。




宋天子的脸被城头篝火照得忽明忽暗,那个面白孱弱眼神绵软的天子早变了脸,阴桀又狠厉。




可他盯着吴宣仪做甚?




老道士捋着胡须接连叹气,他直摇头。




司天监使长笑,拜倒在前,朗声道:“官家圣明,妖孽已出,当乱刀斩下,以正天纲。”




吴宣仪一跃,翩然上了城锯,她的衣衫临风而展,在月光下白得纤尘不染。




下方将守围拢过去,刀斧丛丛,隐隐寒光。




宋天子在刀林后,阖着双眼。




他缓缓开口:“小神仙,怨不得寡人啊。”




吴宣仪笑着,晚风将她银铃一般的声音送去各人耳中,她道:“贫道便是这胆大包天的非红鸾者荧惑,十七年前累得先帝大病尔后驾鹤西去,如今又欲祸及圣君,合该千刀万剐。但贫道死则死已,荧惑之象却也不算破得,圣君当谴填商二星远离圣驾永不得入京,否则荧惑仍会趁隙而来,圣君若想社稷稳固千秋万代,便听贫道一言罢。”




“圣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




金知妍忽然懂了。




懂了吴宣仪为何要进笼子,也懂了她想怎么打开笼子。




她手里捏着玉佩,背面从来没有什么生辰八字,莹润光滑犹如吴宣仪的掌心。




金知妍恍惚又跌入那个梦里,吴宣仪散作漫天星屑独留她在无垠天际里。




她无从叫喊也无从奔走。




老臣在侧死死拽住她的衣摆。




殿下不可,殿下不可。




殿下自身已然深陷祸端,这汴京再也待不下去了。




金知妍看着吴宣仪在城锯上缓缓抽出桃木剑,她的翦瞳穿过刀斧穿过众人,甚至将夜色也散去,盈盈落落的笑意直摊在金知妍眼底。




知妍,去飞吧。




软言细语犹在耳边,金知妍的琳琅星君姑射仙子横剑向颈。




谁都以为那把桃木剑仅是把桃木剑,可金知妍知道的,那把桃木剑在吴宣仪手里,便是泰阿,便是纯钧,金石可斩,流水可断。




何况吴宣仪区区肉体凡胎。




她只消一抹。




热血溅去刀丛,浇湿不古人心。




白衫翩然向后仰去,再狡黠也被触目惊心的红染了去,她从巍峨西华门高处跌下,哗地一声,落入城壕渠水里,霎时将清水搅得通红。




金知妍双眼一黑,委顿于地。




知妍,去飞吧。




你替我打开了笼子,甚至连屏风也一并拆去。




可是黑夜里再也没有光,霜翎展开,还能飞去哪儿?








西华门外城壕有一干将守打捞了数日,只得一件隐约有血迹的雪白道袍。




然后将守用桃木匣子一装,黄笺符贴满,五金锁链缚住,放入大相国寺正殿,由方丈作七七四十九天法事,埋入城郊某处。




当然这些都是坊市传言。




老道士骑着匹青驴听街贩津津乐道,传得神乎其神。




有人说里面装的邪祟,也有人说里面是元妙先生元神。




汴京坊市借元妙先生之名的三教九流,倒是一夜之间作鸟兽状全散了。




老道士在一摊前,买了几张干粮。




街贩在打包间隙与老道士闲聊。




“老道长,咱们东市有位仙姑,拆字算卦都奇准无比,也从不漫天要价,不给钱都帮咱们算来着,月余前仙姑她老人家辞了众人不知去何处云游,老道长面生得紧,看上去仙风道骨,怕是见多识广,您识得这位仙姑吗?”




老道士数着铜板,摇摇头,直说年事已高,不记事了。




“仙姑还有个算术了得的师妹哩,之前卖枣阿哥遇到笔糊涂帐,那小仙姑……”




街贩兀自还在说,老道士早已将铜板搁在摊前拿着干粮打着青驴走远。




出了汴京,官道好走。




老道士回头看一眼汴京城墙,与四年前似乎也没多大变化。




他记得终南山上的师弟见他下山直叹气。




汴京多繁杂,人心各有异。




特别正中央那位。




老道士读得懂人心,也知道大多数人心非正直赭红,可他还是想看看,只手翻云覆雨的人心,是个怎生模样。




如今他看到了,也摸透了,好似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青驴刚走几步,便被斜里窜出的马蹄拦去。




马上穿着男子宽袍的少年原本应该生得好极,但面容憔悴之极,眼窝微陷,可能心如死灰便是这般模样吧。




少年下马向老道士作揖,声音低沉问道:“道长此行去往何处?”




老道士却笑了,他说:“小殿下好好的女儿家,这身打扮也太腌臢了罢。”




这少年原是金知妍。




她望了眼老道士,语带呛然:“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宣仪替我打开笼子,我却忘了怎么去飞。”




老道士叹息。




“女娃娃聪明过人,汴京城里人的心思她摸得一清二楚,她和市井街贩垂髫小儿也能打成一片,进深宫也能将皇帝和一帮大臣唬得团团转,她这么聪明,费尽心思予你霜翎得展翅,你却告诉老道,你不知要去哪里,忘了如何去飞?老道还能说什么呢?”




金知妍一听,眼泪又溢将出来,沾湿衣襟。




“嗳,小殿下莫哭呀,老道最见不得女娃娃流泪。”




老道士看金知妍泪如雨下,绝望地像是要将汴京淹去。




“小殿下的疑惑,老道也解不了,不如这般,你沿官道一直西行,多看看山河,多识几个人说不定便有小殿下的解惑之人。”




金知妍拭去泪水,跟老道士一揖道谢。




她骑上马,直向西走去。




日落月升,漫天星星掩在树冠里。




金知妍想,夜色晦暗如此,她的琳琅星君却回了天上。




也没将这黑夜照明亮几许。




她怨吗?




怨啊。




恨吗?




自然也恨啊。




她怨自己身上枷锁重重,怨自己身不由己,怨长辈不审时度势,怨黄鹤楼架空人心。




可恨,她现在大约只恨此生太暗太长,她不知道要在暗处摸索多久才能踏上奈何桥喝一碗忘忧汤。




吴宣仪不算作忧,所以下世应该能记着她的模样。




马蹄闯入一片林里,金知妍没去牵缰绳,伏在马上任它奔走。




自在是好的。




好到天地之大任我驰骋。




她又想起吴宣仪的草庐,夏夜没有蚊虫,蝉鸣刺耳。




吴宣仪熟睡时,安静地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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